“为什么所有的事情,我总是最后一个知道的?”暖暖问母亲。
贺苹还是抚摩她的发。
“我感激沐风,他竟然把你呵护到如此地步!他对我说,你永远是他的女儿!”
“可是我对爸爸做了什么?”暖暖叫,“我搬离家,我不接他的电话,我也宁死不跟他说原因。”
她想起某天,她和阳光在靠近外滩的真锅咖啡馆里闲聊。正巧看见林沐风和几个医院的领导一起走过,也看到他们。
她想,爸爸一定会进来。
果然,林沐风告别了同事单独走了进来。
暖暖不得不硬着头皮站起身子介绍。林沐风坐下,与他们聊了一个多小时,无外乎工作人生之类,临别的时候欢迎阳光去家里玩。全不似女儿住在外边几月有余的心急如焚的父亲样。在外人面前,林沐风永远给女儿一个体面的父亲的样子,毫不失礼。
那一刻,暖暖以为那些让她天旋地转的事件全然没有发生过。林沐风临走的时候对暖暖说:“气温起伏不定,好好保重自己,不要感冒了。”
暖暖冲动地差点叫:“爸,我同你回家。”忍住了,心中的坎坎坷坷的沟渠,毕竟跨不过去。
“我可以还给沐风的就是把他的儿子办出去。”贺苹只管自己说着,“亦寒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他到了巴尔迪摩的时候就给我打了电话,说要谢谢我。这孩子,就倔强这点像极了林沐风。他不肯欠我人情,课余到处打工,除了赚生活费,还说要还我的钱。是不是真孩子气?”
“他一向是这样的。”暖暖轻道,“很独立自主。”
“但他在生物工程方面真是有天分,大学里出名的生物学教授都喜欢带他一起做课题。你的UNCEL李家族里要做燕麦方面的开发,正是和那名教授合作的,一起组织了研究室。亦寒课余就给研究室打工,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
“他从来就没有和我说这些!”暖暖此时才知道自己被呵护到什么程度,一切的辛苦一切的丑恶,爸爸和亦寒都挡着,不让她知道。
“我没有想到你会和亦寒日久生情,你们两个孩子,瞒了我们家长多久?我只知道那阵子亦寒向同学借钱回国,丢下还没完成的报告和实验室的事情,没几天又回来了,淋了雨发了肺炎大病一场。也幸好是到了美国的时候才发作出来,不然在国内恐怕要被隔离起来。”
暖暖听着这些话,心一点一点纠着,放松不下来,手指也绞缠着。
“他今天问我:‘阿姨,作为林沐风女儿的骄傲如果有一天没有了,这样的痛苦会不会压垮暖暖。’他不知道答案,我也不知道。你从小就喜欢腻着你爸爸,撒娇撒痴,才三四岁,就在托儿所里对其他小朋友说:‘我爸爸是医生,很了不起!’暖暖,我们都没有把握如果你知道你的身世这样不堪后会有怎样的反应!可是,乱|伦的概念太可怕了,我不知道你被这种念头折磨了多久!妈妈想起来就心痛!”
“妈,你让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暖暖无力地说,一天一夜一个世界。
天旋地转到无法承受下来。
“好。你慢慢想,我去陪你爸爸。”贺苹起身离开。
暖暖看着母亲的背影,出了房门,把门轻轻带上。
为什么妈妈不管做什么事情都这样干净利落?
她没有遗传到半分。
她陷进沙发里,又把相架拿起来看。
上面有两张妈妈的照片,被端端正正嵌进相架里。
一张好像时空逆转,是她和亦寒的前世。
一张是没有新郎的新娘。
都渺茫。
爸爸就这样把妈妈的相片放在这裏,触手可及的地方。代表了什么意思?
那片刻,她的确是迷茫了。
父母的故事,于妈妈的故事,汪鹤的故事,一个一个交缠在一起。是一个一个的结,又一个一个打开。
命运转一个轮回,还是眷顾到她。
可是爸爸呢?
尚在病床上,没有醒过来。
她的无数激动的情绪都化成深深的自责,一项一项压在自己的心头。
门又开了。
有人走到她的面前。
“暖暖。”
是亦寒喑哑的声音。
暖暖并不抬头,她看到亦寒蹲下来,望着她的明亮的眼,血丝未褪,神采未复。
“为什么你自己知道了这些事情却不告诉我?”
暖暖却问他:“我的身世,你的身世,你一早就知道了是吗?”
亦寒望住他说:“那一年,我带你去看爸爸的老房子的那天,我就知道了我的身世。”他低垂下眸,“还有你的身世。”
“所以,你带我去看爸爸的房子?是因为知道身世后的感慨?”
亦寒点头。
“我听到爸爸和外公打电话,讨论的是阿姨接你出国去的问题,透露出一些我不懂的话。我不像你,我会追问。”
“这一次,你没有追问我?”暖暖说。
亦寒并没有回答暖暖的话:“妈妈去世的时候,只有你陪在我的身边。你忘记了你当时说了什么吗?你说你会给我一个家!”
“亦寒!”
亦寒握住暖暖的手:“那个时候,我的世界就已经满了。我爱你,这是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我不愿意改变这个习惯!”
“亦寒!”暖暖的泪,落在亦寒的手背上。
亦寒的手指轻轻拭去她的泪。
“我真蠢,想了很久,想不透你说要分手的原因,甚至还有些恨你的善变。就连爸爸给我电话问我是不是和你有了感情之后,我都没有想到最关键的地方。
“路晓今天告诉我,爸爸发病的那一天,拿着我们一家人的照片在看,问路晓高中的时候是不是和我谈过恋爱,路晓告诉他,和我谈恋爱的一直是你。”
“当天上午爸爸就给了我电话,要我马上回来。只是我匆忙赶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发病了。”
暖暖“霍”地站起来。
问:“这就是爸爸发病的原因?”
又自己答:“他知道我离家出走的原因并不是单纯的因为知道你是他亲生的儿子,他是担心我的,担心我承受不了这层层误会下的压力对不对?对不对?”
再问亦寒。
“你也是因为怕我知道自己不是爸爸的女儿后,承受不了对不对?你们都瞒了我那么久,那么久!”
为什么你们都呵护我至此境地?
暖暖没有说出口,已然无法说出口。
她身上所承载的爱,已经超乎了她自己的想象。
“你情愿不光明正大地认回爸爸!”她哭着对亦寒说。
亦寒将她搂进怀中。
“我错了!我错得太离谱了!我为什么不多问一下?为什么让我最亲的人为我受到那么大的伤害?”暖暖埋在她的怀里一叠声地说,把泪洒在亦寒的衣襟上面。
当亦寒和暖暖再次走到林沐风的病房前的时候,看见江护士长正一动不动注视着病房内。
他们轻轻走过去。
江护士长竟是没有察觉一般,直到亦寒轻轻唤了她一声,她才一惊颤地回头。
暖暖也看着病房里。
母亲正伏在父亲的床头睡着,一只手握住父亲的手。
江护士长叹了一声,说:“当年,你妈妈生你的时候是难产,后来是剖腹产下的你。你爸爸陪在床头,三天三夜,也是这样的姿势。”
说着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太熟悉了,那场景。只要他们两人在一起,好像旁人都插不进去一样。”
“护士长。”暖暖伸手挽住她的胳膊。
亦寒也望着病房内。
“父母总是有太多的故事,我们是不知道的。”
江护士长似乎是真的累了,眼神涣散,面容疲劳:“我下班了,林医生有你们照顾,我也该放心的。”
“我送你。”暖暖说。
江护士长只是摆摆手,一个人缓缓地离开。
暖暖和亦寒都望着她的身影。
“江护士长一直是单身。”暖暖说。
“我听胡叔叔说,她插队落户的时候结过婚,后来回上海的时候离婚了,之后就再也没有结婚。”亦寒扶着暖暖坐到走廊的座椅上。
走廊里阴暗的光,照不亮无尽的黑夜。
暖暖却看到窗外的月亮已经越来越明亮,越来越圆润。
亦寒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自己和暖暖的身上。
外套下的手,互相紧紧握着。
暖暖仍哼着那首歌。
<small>我们拥抱着就能取暖</small>
<small>我们依偎着就能生存</small>
<small>即使在冰天雪地的人间</small>
<small>遗失身份</small>
<small>我们拥抱着就能取暖</small>
<small>我们依偎着就能生存</small>
<small>即使在茫茫人海中</small>
<small>就要沉沦</small>
亦寒握住她的手,紧了一下。
林沐风病房的门开了,手里抱着被子的贺苹走了出来,替暖暖和亦寒盖上,嗔道:“两个傻孩子,也不怕受凉。”
亦寒和暖暖都觉得这情景极其熟悉。
很多很多年以前,她和他还是小孩子,玩累了,腻在一起躺在沙发上。
林沐风不在家,于洁如抱不动他们到床上,只好拿条被子盖着他们两人,边说:“两个傻孩子,也不怕受凉。”
原来天底下的妈妈都是一样的。
暖暖盯着母亲的脸,又问:“妈,你还爱爸爸吗?”
贺苹替他们掖好被子,面对着暖暖,长睫毛扇了一下,嘴角起了一个温柔的微笑:“傻孩子,还在想这些有的没的干什么?”又低下头去,替他们卷好盖在腿上的被子,小心不让被子拖曳到地上。
她的声音也便从那下面传了上来:“只是想起了很多与你们爸爸共同渡过的那些日子,就好像昨天一样。”
站直身子,对着自己的女儿说:“说妈妈没有后悔,那是假话。”
拍拍暖暖的脸:“妈妈只在今夜说一次真话。”
说完转身进了病房。
“我一直在学一首歌。”亦寒对暖暖说,“一直要找机会唱给你听。”
暖暖把头轻轻歪进他的肩膀。
“好,你唱。”
<small>垂下眼睛,熄了灯</small>
<small>回望这一段人生</small>
<small>望见当天今天</small>
<small>即使多转变</small>
<small>妳都也一意跟我共行</small>
<small>曾在我的失意天</small>
<small>疑问究竟为何生</small>
<small>但妳驱使我担起灰暗</small>
<small>勇敢去面迎人生</small>
<small>若我可再活多一次</small>
<small>都盼再可以在路途重逢着妳</small>
<small>共去写一生的句子</small>
<small>若我可再活多一次千次</small>
<small>我都盼面前仍是妳</small>
<small>我要他生都有今生的暖意</small>
<small>没甚么可给妳</small>
<small>但求凭这阙歌</small>
<small>谢谢妳风雨内</small>
<small>都不退,愿陪着我</small>
<small>暂别今天的妳</small>
<small>但求凭我爱火</small>
<small>活在妳心内</small>
<small>分开也像同渡过</small>
“是不是过程比结果更重要?”暖暖待亦寒唱完,问。
“过程里总是快乐的事情多,悲伤的事情少。可是我们不去争取,又怎么知道是怎样的结局?”
“争取的那个人,一直都是你。”
“这一次,我差一点就放弃了。是爸爸让我争取下去的。”
“爸爸也不会放弃的。”
暖暖说着,偎紧亦寒。
病房内,可以看见贺苹轻轻抚摸着林沐风的额头。她一手支撑着脸颊,一手那么一下一下抚摸林沐风那虽然已经爬上皱纹,但是还是那样光洁的额头。
很久很久,不愿意停下手来。
林沐风醒来的清晨,病房里静悄悄的。
他很费力地挣扎着,又缓慢地睁开眼睛。
眼神先是涣散的,呆滞的,瞪着天花板,眼前的景象渐渐凝聚起来。他静默着,也没有力气多动,在这样半麻痹的状态里感到舒服。一点一点凝聚感觉和力量。
先是感觉自己的一只手被握着,温暖光滑的触觉,让他感到格外安心。
然后便看见一张睡颜。
是多年未见的睡颜,长长的睫毛,随着轻缓的呼吸有些抖动。
她是谁?
林沐风被病痛麻痹的思维转不过来。
是于洁如?
在重重的黑暗里,他彷佛一直在浪涛里翻滚,一会是白雪皑皑的山头,一会是上海的石库门小弄堂。
于洁如站在山头的那边,一直向他摆手。
他往她的方向走,却是总也走不过去,不是河海就是山沟阻着。
于洁如哭了,隔着山隔着海,对着他说:“沐风,你还是走不过来,你还是不肯过来接受我。不管那里有多大的压力,你还是要回去!我再也留不了你,我也等不了你了!”
这哭声混杂着暖暖的哭声:“爸爸,你不要离开我,我什么都不计较了!”
暖暖?暖暖在哪里?
这张面孔,是暖暖吗?
有点像,又不像。
可是这张面孔分明不像。
这张面孔是犀利的,是决绝的,是义无反顾地。
她出现在上海的石库门小弄堂里。
她说:“沐风哥哥,我从来不会为我自己做的事情后悔!我知道我自己要什么!”
林沐风想大声叫:“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给不了你,惟有让你飞了!”
又有声音在耳畔响了起来。
“爸爸,你想实现的梦想,我都能做到!”
这声音是谁?
哦,对了,是亦寒。
汪鹤的声音在问他:“你知道这个名字的意思吧?”
他说:“我知道,亦寒亦寒,就是遗憾!”忽然大叫:“洁如,是我负了你。”
可是已经找不到于洁如的影子了。
但是,她又回来了,她对他说:“我让亦寒了却你的遗憾!”
亦寒?亦寒飞走了吗?
她又说:“我留下暖暖陪你!”
暖暖呢?暖暖在哪里?
他不是昨天还骑着自行车,前面坐着暖暖,后面坐着亦寒吗?
他们人呢?
林沐风费劲地想要环顾四周,找他要找的人。
谁都没有找到,只有暖暖最后嘶哭的声音:“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林沐风累了,再度闭上眼睛,再缓缓睁开。
身边的那张面孔动了一下,直起身子来,揉了揉眼睛。
这张脸,太熟悉了,太熟悉了。
她的长睫毛扇了一下,眼睛睁了开来,对上的是他的眼。
她就那样望着他,潸然泪下。
她嘴唇颤着叫他。
“沐风!”
她握紧了他的手,她的身子有些发抖,她的声音也颤,一叠声地叫:“你活着,你活着,你活着。”
她站起了身子,脱开了他的手,拉开了病房的门,叫:“你们爸爸醒了!”
旋即冲进来两个人,都蹲在他的身边。
两张年轻的、苍白的、焦灼的脸。
他从小培育大的孩子们。
他们粗粗地喘息,气息不稳地叫“爸爸”。
他的手动了一下,两只手都握住他的手。
亲人的力量随着体温传入他的身体里。
他觉得自己身体里的力量一点一点在凝聚起来,终于有气力发出微薄的声音。
“暖暖,对不起!爸爸错怪你了!”他望着满脸泪的女儿,艰难地,说出了这么一个长句。
I Honestly Love You
林沐风的病情略有好转,缓慢地在恢复。但是对于暖暖、亦寒和贺苹来说,已经是非常感激和安慰了。
他已经能不大费力地睁开眼睛,吃一点流质。听亲人们和他说话,也能用简短的句子来说自己想说的话。
暖暖喜欢一个人滔滔不绝地对父亲说话,把这些月来的父亲所不知道自己的事情一一交代出来。也有些赎罪似的。
一边手里还削着苹果,准备打成水果泥给父亲吃。
“爸,我在单位里还好,做广告策划工作,是阳光介绍的,老板是阳光妈妈的朋友。一切都算不错吧!
“每天就是做广告方案的设计,不用跑业务,都有业务员在做。公司给新人很好的学习机会。”
“毕业论文|做的很好,老师都有夸奖。
“第一个月工资还存着,我想给你买椰岛鹿龟酒,还有给妈买太太口服液。亦寒说我千年一致的跟着广告走,丝毫没有创意!”
林沐风的手指动了一下,微微地把头转向暖暖。
他说:“等亦寒毕业,你们结婚吧!”
暖暖继续削苹果。
“爸爸,我以前还是小孩子,不懂得父母的用心良苦。现在懂了,我会做一个好女儿,是您的,也是妈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