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兰出嫁前,好些上门来贺喜的太太奶奶夸她嫁的显赫,她当时并没有什么直观的感受,只觉得顾廷烨送来的彩礼很暴发,很土财;直到三朝回门那日,夫妻俩至盛府门口下车马,长柏和长梧哥儿俩在门口迎,此时,恰好墨兰和如兰夫妇也到了。
明兰由丹橘扶下车轿,看着如兰的平头小轿,还有墨兰的平顶独驾小车,再回头看看自家那显眼富贵的石青帷饰银螭绣带的黑漆齐头三驾马车,明兰开始有些不自在。
如兰凝住了笑意,目光冷淡,墨兰也僵了僵姿势,随即神色如常;明兰忍不住看了眼顾廷烨,这马车……没逾制吧?
下车见过礼,顾廷烨对梁晗淡淡一笑,并不说什么,明兰却能细微体察出来,他似并不喜梁晗,一行人鱼贯往府里走,新夫妇自是要先去寿安堂拜见老太太的。
老太太端坐上首,明兰和顾廷烨跪倒在蒲团上便拜,虽只隔了几日,老太太却似半辈子没瞧见明兰,直拉着她的手不住打量,越看脸色越黑。
不过才两日,明兰就跟脱了层皮一般,眼睑下泛着淡淡青黑,宛如深青的螺子黛晕染的,薄薄的脂粉也掩盖不住,神情萎靡不振,眉眼间却透着一股媚意;再看一旁的顾廷烨,神清气爽,眉眼舒展,眼底神色却透着隐约餍足。
老太太一股气上涌,心疼里夹杂着不悦,却又不好说什么,只好拿钢刀般的目光把顾廷烨狠狠锉上几遍,顾廷烨面色如常,依旧淡然镇定,好似什么都不知道。
老太太肚子里过了好几遍气,才道:“赶紧给你爹娘磕头去,正惦记你们呢。”
明兰舍不得老太太,依在她怀里轻声道:“磕了头我再回来,和您好好说话。”
老太太笑着点头,目送着小夫妻俩出去;不过须臾,她脸色便变了,给房妈妈使了个眼色,房妈妈领会,转身下去,直去寻崔妈妈来问话。
崔妈妈素来淡泊,一辈子与世无争,几十年从不饶舌寻衅,这回怕是她生平第一次有如此强烈的告状欲望,不等房妈妈问上门来,她早在寿安堂偏厢抱厦等着了。
“寻常新婚夫妇亲热些也是有的,可哪有他那般的!……也不管有人没人,一瞧见姑娘就跟那山坳子里的狼似的,嗷嗷的两眼直放绿光,一没人瞧着就动手动脚,白日黑夜的胡闹!”崔妈妈轻拍着桌子,咬着牙,“姑娘身子才长开呢!怎好……这样?!”
房妈妈听的目瞪口呆,神情有些尴尬,若不是她素知崔妈妈性子寡言耿直,怕是不肯信的:“六姑爷都这个年岁了,还毛头小子似的,房里……难不成也没个人?”
说到这个,崔妈妈总算气平了些:“可怜姑娘这几日也没功夫管事,不过我出去团团问了一圈,姑爷原有的一房姨娘和一个通房都留在宁远侯府了,说是过阵子再接来。六姑爷忙碌的很,整日的在外头办差,并不怎么回府,是以府里还算清静,只有个叫‘凤仙姑娘’的女子住在偏院,听说是什么将军送来的。我不曾见过,听闻姑爷……没怎么理会过她。”
房妈妈听了,也不知是喜是忧,隔了半响:“姑爷宠爱姑娘是好事,可是……”她也不知怎么措辞,最后只能道,“还是回了老太太罢。”
……
盛老太太性素喜静,从不爱叫七大姑八大姨在寿安堂聚会喧闹,因此一干亲戚便在王氏的正院坐等吃茶,顾廷烨和明兰直进了正堂,只见康姨妈夫妇,允儿,墨兰,如兰,挺着大肚子的海氏,还有长梧,长柏,长枫,长栋,梁晗,文炎敬,袁文绍,俱在那里。
大家互相见了礼,明兰便和顾廷烨先进了东次间,盛纮和王氏正坐在临窗炕床上,含着笑容受了他们俩的跪拜磕头。
王氏笑容可掬的望着顾廷烨,道:“我家明兰,没给将军添麻烦吧?”
闻听此言,对旁的盛纮身子僵了一僵,他真佩服自己这位太太,除了华兰,剩下三个女儿三朝回门,王氏全都用一样的台词开场。
差别不过是,对着梁晗,她是吊梢着眉毛,一脸收债的口气冷哼:“我家墨兰没给你添麻烦吧?”对着文炎敬,她是火热着眼神,一脸热切期盼的柔和威势:“我家如兰没给你添麻烦吧?”最后对着顾廷烨,她半含讨好,半带敬畏,口气绵软。
盛纮无语。总算明兰是他最后一个女儿,是以,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听这话了,谢天谢地。
顾廷烨的回答很上道:“明兰知礼懂事,温雅恭顺,家中老少极是喜爱她。”
明兰低着头翻白眼,她私以为,这两天她最精彩的表现全在床上了。
“……瞧你们一个个成家立室,为父也放心了。”盛纮捋着胡须,朝顾廷烨微笑道,“若以后我和她母亲都不在京城,你可要多担待明兰这孩子。”
“父亲……您要外放了?”明兰心头一动,轻声道。
盛纮满意的看着明兰,要说他这女儿的确冰雪聪明,闻弦歌知雅意,他笑道:“你大哥哥在翰林编修已满期,前几日传来消息,不是授侍读侍讲,便是入六科为给事中历练历练,我们父子同朝为官多有避讳,还是老父让一让罢,哈哈……”
他这话虽是朝明兰说,眼睛却是看着顾廷烨的,顾廷烨心裏透亮,沉吟片刻后道:“岳父所虑极是。翰林院清贵,进讲经史,草拟机要,六科给事中务实,抄发章疏,稽察违误,俱是位卑权重之所。则诚舅兄为人慎敏,不计哪处,必能应当。”
盛纮要的就是这句话,闻言后神色更加和蔼可亲,携着顾廷烨又多说了好些话。
明兰明白盛老爹的打算,盛家若能出一个阁臣,那就身价百倍了。据她所知,进内阁大致有两条路,一条是由进士入翰林,从皇帝身边的侍读侍讲一路熬资历到翰林大学士,直至入内阁,还有一条是翰林庶吉士期满后,入六部或六科实力办差,再一路熬资历升职,期间或可能外放一两任历练,然后累积资历直至六部侍郎或尚书,接着就可能进内阁。
长柏行事内敛谨慎,本来他的顶头几位上司大学士都是海家门生,有他们照看平步青云定是无虞,谁知在‘申辰之变’中几乎全军覆没,是以盛纮需要顾廷烨稍微表个态。当今天子强势,长柏又根正苗红,科途正当,纵算没有内阁人脉,只要皇帝心裏有数,什么都好说。
明兰心底默念,这就是家族的力量!在不断联姻中结成势力,古代贵族阶层中,再没有比血亲姻亲更直白有力的权势纽带了,听着很庸俗可笑,但却是真理。
古代礼法以宗族为单位,讲究举贤不避亲,因为一人犯错,可能牵连三族,范围宽些要九族,运气不好碰上个别特有性格的皇帝,第十族的学生老师也可能炮灰。既然注定要一起倒霉,自然要有福同享。是以,只要亲戚不是太烂,或有才能,帮人就是帮己,相互提携,帮衬,家族才能前后相继,长盛不衰。
贾史王薛四家覆灭的很大一个原因,就是四个家族自第三代起就全都后继无人,没一个能拿得出充场面的,贾家好歹出了个贵妃女儿,王家多少有个官至九省都检点的王子腾,唯一能读书的贾珠早早挂了,其余呢,为几把扇子弄的别人家破人亡的贾赦?打死人的薛蟠?勾搭王爷男宠的贾宝玉?惹祸生事倒是一个比一个能。
没有后继者的家族,衰败灭亡不过是时间问题。
明兰能听懂,所以安静待着,王氏却不甚明白,不禁有些无聊,她本想摆摆嫡母派头,当着显赫女婿的面教训明兰一番,可却被盛纮抢去了话头,从国家命运到民族前途,一句接着一句,她始终插不上嘴。
好在过不多久,外头正堂上等着的众人就涌了进来,袁文绍和长梧等人笑着进来起哄,言道酒菜都快凉了,盛纮瞧着也说的差不多了,便笑着随众人到外头吃酒去了。
明兰则被女眷们拉着在内堂宴饮,丫鬟们摆上供七八人坐的如意黑漆木圆桌,待上菜后,大家围坐着边吃便说笑起来,王氏拉着明兰坐在身边。
在座都是妇人,看了眼明兰这幅模样,心裏俱是有数,或有艳羡,或有酸意,或有欣慰,各人各有深思。
墨兰一双眼睛直直的盯着明兰看,但瞧明兰一身大红真丝织金鸾凤云纹广袖翟衣,罩着薄如蝉翼的金丝绣花团凤褙子,梳着朝天如意髻,簪着五凤朝阳的紫金展翅飞凤挂珠大钗,耳上缀着流苏赤金耳环,拇指大的红宝石明晃晃的人眼花;临出门前,顾廷烨还往明兰手上塞了六七个金玉宝石戒指,弄的明兰都不好意思伸出手来。
这身装扮不止华贵显赫,且非上品级命妇不可穿戴,墨兰看的心裏极不舒服,脸上偏要装着十分愉快,频频与明兰搭话。
明兰忍着头晕,索性端起酒杯来转身,看着王氏的眼睛,清声诚挚道:“这第一杯酒,女儿先敬太太,明兰幼时病弱,若无太太和大姐姐悉心照料,怕这条小命早交代了!明兰这裏谢过太太了!”说着,酒杯一仰而尽,这番话至少关于华兰部分是真的。
王氏顿时眼眶湿润,一口喝干了酒,拉着明兰颇有几分感动,絮叨着:“你这孩子,大好的日子,说什么胡话!自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你自小就听话懂事,比几个大的都省心,我如何不疼你?!”情绪来了,说的她自己都当真了。
墨兰脸色一白,低头不语;明兰侧眼瞥了她一下,只见墨兰装扮的极是庄重精致,粉黛薄施,发髻规矩,连耳坠都是严整的环形,一动不动,样板般标准的正室太太范儿,却掩饰不住眼角的疲惫紧张,眉心中间渐现出一道思虑的深痕来。
明兰微微叹息,她不是想秋后算账,只是希望墨兰心裏放明白些,别太拿自己不当外人,明目张胆的来提要求才是真的,这裏先打个预防针。
看她们母女和睦,康姨妈有些酸溜溜的:“明丫头如今出息了,以后家里指着你的地方怕是不少,你可要记着你母亲对你的好处,不可忘本呀——!”她有一半嫁妆是折在庶子庶女手里,本想将就几门亲事算了,偏康家仗恃着门第显贵,穷要摆派头。
明兰嘴角翘了翘,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如兰却不高兴了,她本是个直肠子的,自康兆儿嫁入王家后,她便视康姨妈为卑劣小人,若不是看在允儿的面上,她早说‘盛家女儿回门关你康家什么事?有事没事的上门来蹭饭’之类的难听话了。
“姨妈,您说的对!六妹妹你可要记着,对你好的,就得回报,便是不能回报,也不能恩将仇报!”如兰一身滚粉绒边银红水绸妆花小袄甚是亮眼,更映着她面颊红润,气色颇好,显是婚后生活还不错。
康姨妈神色很不自然,低下头吃酒,允儿知道来龙去脉,也深为母亲的作为感到歉意,长梧待自己极好,这些年来又不断帮衬康家,而自己婆家与盛纮家是再亲厚也不过的了,她自不愿惹人厌恶,只盼望母亲少说两句。
她一边拉着如兰低声说话赔礼,一边给王氏连连夹菜,明兰看的心中一叹。
海氏瞧着气氛有些僵,便出来打圆场:“前几日,母亲去袁家瞧了大姐姐,说那肚子比我的还大,明明月份比我小的,别是里头有两个罢?大姐姐常喊肚子疼,没准儿是两个健壮的小小哥儿,正在里头练拳脚呢!”
说着,众女眷都笑了起来,王氏最是高兴,得意之极,连着喝了好几杯,酒色上涌,说话都大舌头了;酒过两回,外头进来一个丫鬟,在明兰耳边低语了几句。
明兰起身,笑着与大家道:“老太太怕是要提点我几句,我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