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九岁那年父母离世,檀晴便被寄养在母亲的朋友季云凯家中。
季朗是季家独子,长相好,家境好,又聪明,自然很有骄傲的资本。在檀晴眼里,他是高不可攀的冷傲少爷,而自己只是寄人篱下的灰姑娘。
小小年纪生活在这样的处境中,即便不是一出悲剧,起码也是苦情剧。可偏偏这锦城有名的富商季云凯对檀晴宠爱到了极致,上学有专车接送,出门有保姆陪伴,吃穿用度俨然是一位真正的豪门千金,比那位正牌的季家少爷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也是她不入季朗的妈妈姚雪法眼的原因吧,一个外人,凭什么陡然之间拥有那么多?
只可惜,这宠爱与奢华也只有九年,短短九年后,檀晴就到了该离开季家的时候。当然季云凯并不同意。
但是没多久,他突然离世了。
她执意搬出季家时正是春节。已经在国外留学的季朗在她跨出家门前,紧紧抱住她,满脸歉意:“对不起,晴晴!”原谅那时的他还没有能力将她留在季家,没有能力说出照顾她的诺言。
檀晴摇摇头,笑容甜美中带着三分凄楚:“那就等你回来再说吧。”
她并不知道,自己一句戏言,有人却当了真。
午后时分,明亮的阳光从窗外射进客厅,季朗双腿交叠,静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檀晴快速洗了个澡,换了件宽松的睡裙冲出来。
“饿死了饿死了!”昨晚到现在几乎没吃什么东西,檀晴饿得头晕眼花,瞥见桌上还有包薯片,迫不及待就抓了过去。
“没吃午饭?”季朗丢下遥控器,有些好笑地看向她。
“嗯,几顿没吃了。”檀晴含混地答了一句,光着脚,蜷在季朗身边的沙发上,湿漉漉的头发散发着香气,嘴巴塞得太满,腮帮一鼓一鼓,像某种贪吃的小动物,嫩红的嘴唇旁边还沾着薯片的碎屑。
“你就这样照顾自己?”季朗的语气里有淡淡的责备,抬手抹掉她嘴边的碎屑,“你的男朋友,也太不称职了。”
檀晴冷哼一声:“什么男朋友?早成前任了,我和孙凤池已经没关系了!”
“噢,什么时候?”季朗意外的并不是这样的结果,而是出了这件事檀晴却没告诉他,要知道她一向总是事无巨细,向远在英国的他汇报的。
这些年来,她读书、交朋友甚至谈恋爱和牵手,他没有什么是不清楚的。尽管他出国时她才十三四岁,但经过这些年断断续续的见面、相处,他觉得他们好像一直在一起似的。这种感觉有些奇妙,仿佛连自己也不清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她的一切都开始变得牵挂。
檀晴盯着电视屏幕咔擦咔擦地咬着薯片,嘟囔道:“也就这两天的事。”
“也不告诉我!”季朗嘀咕了一句。被檀晴听到,她转过脸眯眼笑道:“拜托兄台大人,小妹是成年人了,也不必事事向家长汇报吧!”
季朗心中黯然,却不再言语,抬手在她的脑门上轻弹了一下:“换衣服,跟家长出去吃饭!”
檀晴眉开眼笑:“嗻。”
初夏的午后,天已有些热,两人并肩慢慢走在法桐树下清凉的绿荫里。
“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檀晴问道。
季朗笑笑:“很久。我这次回来,不打算走了。”
“啊?”檀晴大吃一惊,拽住他的衬衣袖口,“不回英国了?为什么?”
他低头看向她紧扯自己的手指,根根葱白,指尖如玉,圆润可爱,忍不住握起来,克制住想吻一下的欲望,微笑地看向她:“你猜。”
檀晴抽回手笑道:“肯定是在英国待腻了呗。”
季朗笑笑,半晌道:“我打算把凯旋集团重新做起来。”
三年前,季云凯执掌的凯旋集团在与一个公司合作期间被对方发现账务问题,后来事件扩大,公司被查封,他本人也被带走。
后来官司败诉,原本就有心脏病的季云凯在审判席上突然倒下,再也没能起来……
檀晴默不作声,在季家的家族、事业方面,她向来不过问。
季家给予的,她接受,感恩;不属于自己的,她不奢望,也不觊觎。
但季朗不一样,他是季家唯一的血脉,锦城赫赫有名的凯旋集团,不能就这样寂寂而终。
“可是集团的所有资产都被拿来赔偿和缴罚款,凯旋已经破产了。”檀晴道。
“没关系,资金方面我已经有了打算,英国那边也会有投资商过来。新公司我准备做传媒,名字……就叫晴朗。”
“晴朗……我俩的名字?听起来好像不错。”檀晴笑起来,“你这也算学以致用。”
说话间两人已步入一家饭馆。季朗也微笑道:“我读的威斯敏斯特大学传媒专业居英国同类专业之首。硕士毕业后的这两年,我在英国的传媒公司也积累了不少经验。锦城的传媒公司大多还停留在广告传播上,综合实力强的也就悦众一家。”
“悦众?”檀晴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
“嗯。我和悦众的老总江远遥,有过一面之缘。”季朗说着,和檀晴在一个靠窗的卡座坐下。
“江远遥?”檀晴的声音忽然提高。而这声惊呼好像打扰到了某个人,一道透亮的目光隔着众人,向这边看来。
说曹操曹操到。刚提到江远遥,檀晴就看到隔着走道的对面卡座里,一个穿白衬衫的年轻男人端着杯咖啡,灼亮如星子的目光遥送过来,含着薄薄的笑意。
季朗先站了起来,看到男人微笑着冲自己举了下杯子,也报以微笑,转身拉过檀晴:“晴晴,跟我过去打个招呼!”
“这么快又见面了!江总好雅兴,一个人喝咖啡?”季朗走过去,伸出手。
微光斜打在这男人的侧脸上,原本就精致完美的五官更显英挺立体。江远遥起身回握了一下,“刚见了位朋友,季先生请坐!”说罢,清淡的眸光在檀晴被牵住的右手上一扫而过,目光意味不明。
季朗松开手,笑道:“这是小妹檀晴。晴晴,这是悦众集团的江总。”
檀晴倒吸一口冷气,半天站着没动。一只修长好看的手伸到眼前,熟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好。”
檀晴一抬眼,恰好撞进他深浓含笑的视线,她脸色变得不太自然:“哦,你好。”
季朗看看她的样子,眯起眼睛:“你们认识?”
“不。”
“是的。”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两双眼睛撞到一起,一双窘迫,一双促狭。江远遥的双眸里闪着笑意:“一起坐?”
“不了不了!”不等季朗开口,檀晴果断摆手拒绝,“我们已订好了位子,就不叨扰江总了!再见!”
“等等!”檀晴正欲转身,听到他在身后缓缓开口,“你的东西……什么时候来取?”
这个家伙一定要故意在季朗面前说这些吗?他没察觉到自己在拼命假装和他不认识吗?她可不想让季朗知道自己昨晚是在他家过的夜。
她转过脸,冲他敷衍地一笑:“有空再说吧。”
檀晴拉着季朗匆匆忙忙找了个最远的位置坐下,埋头随便点了点东西,余光瞥见一道颀长笔直的身影闪过,再抬头,江远遥已经离开了餐馆。
璀璨的阳光下,他干净清爽的样子十分赏心悦目。檀晴望着他打开车门,一条腿明明已迈进车内,却好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似的突然转过脸。
躲避不及,他的视线直直撞进她的眼睛里。檀晴愣愣地望着他,心头某处像被软软地戳了一下,而他只是冲她一笑,转身进了车里。
那笑容,像一道清澈的阳光,她的整个心底都仿佛被瞬间照亮。
檀晴目送黑色的奥迪R8消失在车流中,收回视线,却迎上季朗若有所思的目光。“你们认识多久了?”
“啊?”檀晴干笑起来,“也就刚刚。”
“一见锺情?”季朗的语调不浓不淡,带着不为人察觉的冷涩,“分手是为了他?”
“当然不是!”檀晴忿忿道:“孙凤池跟她公司一女的上床,被我看到了。”
季朗冷笑:“他倒有胆。”
“哼,以后别提那渣男,我看好男人多的是。”檀晴大口往嘴裏塞着刚上来的黑森林蛋糕。
“我看江远遥倒不错。”说这话时,季朗注视着檀晴的表情,只见她大眼睛眨了几下,挥着叉子,口中含混不清。季朗等她把东西咽下去,才听清她说的是:“人家看不上我。”
“瞎说。”他轻淡一笑,噙了口咖啡,莫名竟觉得苦涩。
吃完饭,季朗起身结了账,对檀晴说:“天热了,你那小房子太闷,跟我回家住吧!”
他口中的“家”,指的是滨江路上季家的别墅。
自从季云凯去世后,檀晴便再没回去过。
“不了,我在这边住得习惯!”檀晴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
季朗见她不动,安慰道:“我知道你顾忌什么……妈妈她其实并不讨厌你。”
檀晴终于肯抬头,努力绽出一个微笑:“我知道。改天吧。季朗,改天,我一定回去看阿姨。”
目送季朗坐进的士离开,檀晴才一个人慢慢地往回走。
檀晴回到家时,明明晴朗的天却已经转阴,乌沉沉的云朵压在天边。她没来由得一阵心烦,习惯性地去摸手机,才想起还在江远遥那里。
想了想,她拿起床头座机,给江远遥拨了电话。
“江先生,我是檀晴。”听筒里传来些杂音,他好像正在开会,半天没说话。
“什么事?”他的口气不再像中午时那么轻佻,多了几分低沉严肃。
“能不能把包还给我?我手机还是新的。”檀晴飞快说完,又补充道,“你忙的话,我过去取。”毕竟那会儿她还一副毅然决然不要的样子,这么快就反悔,难免让人笑话。
果然,对方低笑一声,说:“你家住哪儿?我开完会给你送去。”
檀晴说了住址,他道了声好,挂掉电话。
没过十分钟,门被人轻轻敲响。
这么快就来了?檀晴从床上跳起来,顺便从镜子里看了眼自己:身材窈窕、乌发飞扬、面如桃花,形象还不赖嘛……哎,怎么好像对他有什么想法似的?
她兴冲冲地打开门,面前却是一个浑身湿淋淋的男人,灰色的格子衬衫贴在身上,黑发一绺绺地黏在额头,眼镜片上也沾满雨水,清秀苍白的脸上神情狼狈。
“晴晴,”男人摘下眼镜,堪堪地望着她,“这两天你去哪儿了?我一直联系不上你!”
檀晴嘭地关上门。
她刚刚放晴的心绪又被弄得雾霾重重。檀晴坐在沙发上,听着连绵不绝的敲门声愈发心烦,于是走过去打开门,眉眼冷冷地道:“说吧,孙凤池,你想干什么?”
“晴晴,你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我和饶眉真的只是同事。”孙凤池说着,抬起手想来拉她,檀晴一把挥开,冷笑道,“误会?别恶心我了……我说孙凤池,劈腿就劈腿,有没有必要非搞到我家里来?”
孙凤池无语,耳根时红时白,半天才嗫喏道:“我那天喝多了,本想来找你,饶眉说送我……”
“打住!”檀晴做了个停的手势,“细节我一点也不感兴趣,反正从此以后你我各走各路,谁也不要再打扰对方,OK?”
她说着就要关门,孙凤池却上前紧紧攥住把手,眼眶发红:“晴晴,你就这么绝情?一点机会都不再给我?”
檀晴的心头像堵了块巨石,她摇摇头:“也不全怪你,强扭的瓜不甜。大学四年,你追我三年半,事实证明,毕业前我贸然答应你,的确是太冲动。”
一开始就不合适的人,到最后仍然不会有好结果,她用亲身经历再次证明了这个道理。
“就这样吧!凤池,也算是两不相欠!”
他颓然松了手,她重重关上门。
门外悄无声息,许是人已离开。檀晴坐在沙发上,想起毕业前的那个五月,校园的空气里弥漫着离别的骚动与伤感,那些花香暗夜里,许多在一起的人分开了,许多没有交集的人却牵手走在一起。
她是后者。
只因毕业前的一场聚会,他醉了酒,抱着她在人群中号啕大哭。他紧紧搂住她的脖子,说:“檀晴,得不到你,我这一生再无成功可言。”
心,忽然有些微疼,她轻轻地回抱住他,说:“孙凤池,我答应你。”
她不愿让一个男人一辈子都生活在失败的阴影中。
可现在……
雨仍淅淅沥沥地下着,床头的电话忽然脆生生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