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在想胜过大棋士,扳回一局的人当中, 比谢嘉诩更急切的, 应当没有。
他昨天败在这东狄大棋士手下, 又见他们拿着书画做文章, 给大周设局之后, 回到宁王府就一夜没睡, 都在钻研棋谱, 复盘跟大棋士之间下的那几盘棋。
虽然知道他们之间的实力差距, 但宁王世子还是不愿认输,想要磨练棋艺, 找机会一雪前耻。
熬了一夜的结果就是今日眼下都挂着硕大的青黑眼圈,还是沈怡君给他喝了提神的参汤, 又以自己的胭脂水粉给他遮掩掉了黑眼圈和脸上的疲惫痕迹。
这样一来, 他才得以精神饱满地参加宴席。
不至于叫人看出他昨天是因为输了棋局,所以回去一夜没睡。
听着大哥的话, 宝意也期待地望着三哥。
尽管大哥跟妹妹都对自己寄予厚望,但谢易行还是没有打算就这么上去,只是说道:“我再看看。”
谢嘉诩有些丧气,但也不好强迫自己的弟弟前去迎战。
宝意在跟哥哥们说话的时候, 还留了一只耳朵听欧阳昭明会怎么说。
只听他说道:“夏先生盛情,不过本官于此道上却是完全不感兴趣, 这次是陪不了先生下棋了。”
见欧阳昭明不应战, 大棋士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若是欧阳昭明来应战, 然后输在自己手下, 那才是完美地回敬了此人昨日的撕画之举。
今日在进宫的路上,公主已经告诉了他这几幅画的事。
欧阳昭明手中拿着的是真迹,可他们东狄被撕毁的也是真迹。
他能赢,不过是因为掌握了这个他们不知道的信息。
此人那般撕毁他父亲修复的画作,实在是过分。
而成元帝听完两人的话,说道:“朕的太尉确实于此道不通,朕都叫不动他下棋,还是让朕的其他大臣来与先生对弈好了。”
群臣见他应允了大棋士的请求,将原本开宴前的歌舞挪后,在这空地上令人摆放上了棋盘,然后向着自己等人问道,“诸位爱卿可有谁想要同夏先生一战的?”
他的话音落下,就有好几位年轻的大臣站了起来,说道:“臣请战。”“臣请战。”
宝意看到身旁的大哥也站起了身,朝着成元帝拱手道:“臣也请战。”
大棋士的目光在这些应战的人身上扫过,见到几个年轻的都是昨日败在自己手下的人。
尤其是宁王世子,昨日败在自己手下两次。
而除了他们之外,这次也有几位年老的大臣站了起来。
现在是东狄的棋士向他们下战书,他们的陛下需要人出来应战,能不能赢是一回事,有没有人出来接战又是另一回事。
众人看着这大棋士,只想着就算赢不了他,自己使尽浑身解数也要让他耗神一番。
见到自己的臣子如此忠心,明知要败也愿意应和自己,这般站出来,成元帝只感到心中欣慰,相比之下,只是要在他们落败之后夸赞大棋士的棋艺几句的自己,都没有多少委屈了。
没想到大棋士看着这些应战的人,开口道:“诸位大人若是一个个来,那太麻烦了,还请陛下令人多摆几张棋盘上来,让这几位大人一起上吧。”
此言一出,座中众人都忍不住在心中骂了一声——
这东狄人实在是太狂妄了!
那几个起身迎战的大臣年长的还好,年轻的已经难掩被羞辱之色。
东狄的席位之上,容嫣公主端坐正中。
大棋士此举简直是捅了马蜂窝,只不过这并非出自她的授意,她只是在来的时候于马车中将画的事情告知了他。
大棋士心中有气,见欧阳昭明不应战,才有了此举,誓要下北周的面子。
容嫣心想:“夏先生这般反应真是同表哥预料的一模一样,若是按我原本的计划来,对他们来说还真是不痛不痒,现在且看北周打算如何。”
南齐席上,十二瞪大了眼睛。
他嘴唇不动,密音传进了大师兄的耳朵里:“东狄这是想做什么?这是想争一口气,还是想挑起争端?”
方才大棋士此言一出,现在四周都是一片安静。
北周大多数人都是被他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所以现在十二想要说话,只能用上了秘技。
闻大学士没有答他。
眼下这个情况确实如十二师弟说的那样,东狄就是想挑起北周的怒气。
北周对待这件事情越认真,到时候输了,他们东狄就能拿回越多的面子。
不过面子这种东西,对东狄来说重要吗?自是无关紧要,以他对他们的了解,这般挑衅之下定然还有其他目的……
十二的声音又再传来,说道:“大师兄,你去跟他对弈会如何?”
这一下,闻大学士总算是调转目光看向了他,同样嘴唇不动,以密音将自己的话送了过去:“这跟我们大齐有什么关系?我下去凑什么热闹?”
被师兄冷冷地看着,十二缩了缩脖子。
闻大学士收回目光。
现在局势未明,多说无益。
东狄挑衅,北周都敢怒不敢言,显然是没人有把握能赢过大棋士。
等到他们下过棋之后,再看东狄意欲何为,若是又转头挑衅到他们南齐头上再说。
成元帝坐在上首沉吟片刻,东狄这个反应,昨日太尉也说过了,所以他今日倒不是特别意外。
他做出思忖的样子之后又松开了眉头,一派轻松地道:“若先生执意的话,那好,来人——”
反正他们大周在这方面就没有很强,他就是个对自家实力认知到位的皇帝,大棋士想要给他自己增加难度,他有什么不同意的道理?
大棋士转身,走到了最初摆出来的那张棋盘后,在椅子上坐下。
因起来应战的共有八人,成元帝命人又搬来了七张棋盘,以大棋士的座位为圆心,以他的手臂伸长的距离为半径,八张棋盘呈扇形排开。
这每张棋盘后,都各放一张凳子,包括谢嘉诩在内,所有站出来迎战的大臣都走到了场中,选了一张凳子坐下。
这般对弈,以一对八,真是闻所未闻。
宝意坐的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见大哥脸上表情。
她见哥哥这般被激怒,心浮气躁,只担心他会发挥不佳。
成元帝等他们入座,再一扫席中的其他人,见老臣们都没有将注意力特别放在这棋盘上。
像宁王,像镇国公,都在各自席位上悠然地品茗交谈,该做什么依然是做什么。
帝王心中想道:不愧都是久经风浪的老人,知道现在越不给他们眼神,这样的棋局就越像是些余兴节目。
而那些个个义愤填膺,后悔自己刚刚起身起得慢了,没上去一起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年轻臣子们,这就还需要继续修炼。
棋局开始,八位大臣执黑,大棋士执白,依照各人习惯的起手势在棋盘上先落了两子,然后就开始各显身手,落子如飞。
八人默契,既然这东狄棋士不知好歹,要让他们八个一起上,那他们就下快棋。
与八人同时对弈,本来落子要思考的步数就比与单人对弈要多,这速度一快起来更容易出错。
他们八个人,但凡有一个跟他把棋局逼和,都是打脸。
欧阳昭明站起身来,悠悠地拍了拍手,先前那停下的乐曲之声就再次响了起来,让这番对弈变得越发的像是余兴。
老臣们听到耳边的丝竹声,眉毛动了动,都跟正在和自己交谈的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道他们这太尉也太损了。
宝意:“……”
她看着这一幕,总算明白为什么身旁的三哥没有下场。
谢易行看着大棋士。
这般干扰,对他来说不值一提,他依然以自己的节奏下棋。
若说昨日他还是隐藏了实力,那么今日他就是火力全开。
谢易行的目光落在他执白的手上,静静地看着他的棋路。
虽没有下场,但也是在这里,把自己放在了同大棋士对弈的位置上。
八张棋盘,很快就从原本的空白变成黑白棋子胶着厮杀。
一开始想带节奏的八人很快就发现自己反而陷入了大棋士的节奏里。
尽管他以一敌八,但是这满盘局势都尽在他的掌控之中。
渐渐的,八人的落子速度都慢了下来。
看着大棋士的速度依然如同先前一样,不免就更加心烦气躁。
谢嘉诩手中捻着一枚棋子,额头上渗出了汗。
同昨日与此人对弈一般,现在他看着眼中的棋局,那棋子仿佛也变成了千军万马,朝着自己扑杀过来。他所感到的压力比昨日同大棋士对弈的时候还要大,就像是一个人面对着一座巍峨高山,这是一种摧枯拉朽的伟力,完全不是他所能抵挡。
明明看着这棋盘上还有路可走,可是却每一条都不是他所能达到的。
不管他在哪里落子,都是落入了对方的陷阱。
谢嘉诩停住许久,而在他身旁的另外几人也是一样,手执棋子,迟迟不能下一步。
大棋士收了手,他已经赢了。
此刻坐在座中,就是冷眼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绞尽脑汁,想要从困局中找出一条生路。
越是这样想,就越是深陷局中,不能自拔。
谢易行皱起了眉,目光落在了自己的兄长身上,见他整个人如同化作木雕泥塑。
谢嘉诩的精神都被局限在这棋局中,在里面不停地冲撞,脸在变得越来越红。
再这样下去,只怕身体跟精神都会受到损伤。
这棋局高下已分,大棋士算无遗策。
谢易行收回目光,看向桌面,然后抬手将手边的茶碗扫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