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钟明烛……”缓缓念出这几个字, 风海楼瞪着那个令他数百年都心神难安的罪魁祸首,只觉一股热流涌上脑海,理智在怒火中湮灭,眼前只余下一片血色。
当年, 他赶回云浮山时,云逸的尸骨早已化作尘屑,只余下一枚染血的玉牒。
玉牒质地特殊,能够吸纳血气, 是以沾染上的血迹不会和尸身一样消失。
掌心大小的玉牒大半都透着绯红,风海楼甚至不敢去想云逸到底流了多少血。
风海楼来自凡界, 十余岁时家乡爆发了瘟疫, 家人无一幸免。恰逢云逸下山云游,途径那座小镇时怜民生疾苦,便召集门人前来施药救治流民, 同时他发觉风海楼的资质,知他孑然一人, 就将他带回了云浮山。
云逸只有他一个亲传弟子, 名为师徒,实为父子。风海楼一心想要早日成长为可靠之人, 为师父排忧解难, 所以当年才会自请外出调查真龙之骨一事,哪料这一别就是生死相隔。
“我一直在等这一天……”他的嗓音不受控制地轻颤着, 低沉喑哑仿佛来自深渊, 手一张, 袖中,无数灵符飘出,层层叠叠将他围住,好似坚不可摧的铁桶,每一道灵符都散发着逼人的杀意。
“钟明烛,你修为深厚,我却不惧你!”
话音一落,只见灵符乍然散开,随后像涡流般旋转起来,卷起凛冽的风。
“这人是不是疯了……”玄羽皱起脸,足尖一点,变回山雀形态便想往灵符中闯。
下一瞬,她便觉得身子一轻,却是被钟明烛抓了回去。
“我看你才是疯了。”钟明烛弹了一下她的脑袋,“不想活的话不如让我炖了。”
而后,她将玄羽往肩上一放,身影一晃,便自风海楼视线中消失了。
风海楼没有想到她竟会逃,顿时又惊又怒:“我万万想不到你竟如此胆小如鼠!”
很快,自层层冰棱后轻飘飘传来一句:“风师兄,你莫不是忘了,当年在云浮山,我最擅长的是什么?”
“你住口!”听到“风师兄”三个字,风海楼更是怒从中来,恨不能立刻手刃钟明烛,可一探对方已到了灵符触及不到的地方,他心中不禁阵阵发凉。
他和钟明烛实力悬殊,知道与其搏斗无异于以卵击石,是以耗费良久才想出了这个法子。
那些灵符看似繁多,实际上仅仅是布阵的引子,一旦钟明烛被灵符绊住,只消一瞬,风海楼就会将自身全部修化作破敌之矛予以致命一击。
修士自行散尽修为杀伤力何其巨大,到时就算杀不了钟明烛,也能使她负伤,并烙下刻印,迅速召唤附近的天一宗弟子前来。
当年还不知钟明烛身份时,风海楼就明白自己在阵术上的天赋远不如她,在他尚且在琢磨云逸布置幻阵的手法时,钟明烛已能取为己用,并演变出适合自己的风格。
为了扬长避短,他调用了大量灵符,比起布阵,他更擅长刻符。他以为钟明烛仗着修为定会毫不犹豫毁去那些灵符,谁知还是被钟明烛竟轻易窥破其中玄机,所有布局都落了空。
此时就算施咒,也不过白白搭上自己一条命罢了。
他望着空空荡荡的四周,心中猛地浮现出悲凉之感。
“终究还是一事无成么……”
灵符好似感受到他心中的悲愤,嗡嗡震动起来。
望着青年面上的凄惶,钟明烛有些伤脑筋地摇了摇头,道:“其实并非你手段拙劣。”若是往常,她定是要大肆嘲弄一番才肯罢休,可是今天,她决定要率先拿出诚意来,“我之所以能躲开,只是因为我不想伤你,也无心与你为敌。”
风海楼闻言先是一怔,他以为会等来钟明烛的讽刺谩骂,结果对方却说不想与他为敌,叫他大为意外,下一瞬,他就冷笑起来:“你以为我会信吗?”
说着他一抬手,将漫天灵符拢回袖中,暗道:既被她看破,只能随机应变了。随后他又想到:以钟明烛的实力,想要对付他根本无需如此大费周章,况且天一宗有几位大长老坐镇,他这个宗主就算毙命于此,也不至于动摇根基,如此看来,对方必然另有目的。
于是他定了定神,朗声道:“在下法力低微,只是区区无名小辈,不知阁下引我来此处是何用意?”
“用意嘛自然是有的,不过在此之前,我觉得我们不如先约好各自都不许动手,你看如何?”钟明烛看到风海楼犹豫,又道,“引你到此处虽是不得已为之,但终究是冒犯了,我还是该说声抱歉。”
这情形和风海楼设想的一点都不同,他心头闪过迟疑,可下一瞬就忆起天一宗的惨状,眼神再度冷下来,斥道:“少来这套,落在你手中是我修为不足,要杀要剐随你的便,至于其他的,想也别想。天一宗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其他人报当日之仇。现在,南明山庄的其他弟子多半已在搜寻我的下落,你插翅也难逃。”
钟明烛挑了挑眉,暗暗嘀咕了一句“榆木脑子”,她又岂会想不到这些,泛天之水的修士已被若耶的天门曲冲散,风海楼只是其中之一罢了。有若耶暗中保护,那些人不至于出意外,只是山庄中的人得到消息后一时半会也寻不到这里。
不过这些她都懒得多费口舌,只耐着性子道:“算了算了,话说在前头,我说过不会伤你就不会伤你,至于你,想偷袭想暗算随你了,这点伤我好歹受得起。”
说完,她嘱咐了玄羽几句打发她去找慕云,随后就推开挡在身前的层层冰棱,几步就走到了风海楼面前,还摊开手,表示自己没有敌意。
风海楼本意想趁她不备伺机行事,可听到“偷袭”“暗算”几个字,脸上登时青一阵紫一阵,险些气得一口气缓不过来,明明是钟明烛不义在先,可却说得好像风海楼才是背信弃义之辈似的。
见钟明烛已离自己不远,他不觉握紧手,眼中又闪过阵阵杀意,暗数着对方和自己的距离,按捺不住想立刻挥出灵符,突然,他注意到那黑衣少女化成的山雀不见了,心一动,暗道:不好,那山雀离开,其中必有蹊跷,我若冲动行事,说不定中了这人奸计。
念及此,他只得用力扣住指节,止住出招的冲动,同时分神打探起四周,试图寻出那山雀的藏身之所。
他自认举止克制,可钟明烛却瞧得一清二楚,心里偷笑道:“果然好糊弄。”
风海楼虽然年轻,但是行事素来谨慎,初见时一言不合就出招只不过是被恨意冲昏了头,待冲动一过,他便会冷静下来审视大局,发觉玄羽无端消失,自是免不了多想。
偷笑过后钟明烛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如果可以,她是绝对不会想浪费时间在这里的,更不要说给风海楼赔礼道歉了。
只是她明白若想要尽快弄清当年的事,最好先找一个天一宗弟子来问问,才会按捺住性子,不管风海楼说什么做什么都不动怒。
如今风海楼看起来比之前冷静了许多,她便也不想浪费时间,开门见山就道:“我见你,是有两件事。”
“什么事?”风海楼冷声道,同时在心里思忖可能的答案以及应变之策。
“其一。”钟明烛探出食指晃了晃,“云逸以及布阵的玉珑峰弟子不是我杀的,苍梧剑不是我夺走的,护山大阵也不是我破坏的,其二——”
她未来得及说下去,就被风海楼厉声打断:“住口!你莫不是以为我是无知稚子,会信了你这样拙劣的笑话?”
他怒视着钟明烛,几乎要咬碎牙关,若不是实力天差地别,他定会不管不顾拼个你死我活。
“你亲眼看到我杀云逸了?”钟明烛不动声色反问道。
“当时我不在云浮山,又怎回见到。”
“那当时在云浮山的人,有谁亲眼见到了吗?”
“太师伯和小师叔都被你重创,昏迷不醒,你还有脸问!”风海楼指着她,字字铿锵,控诉着对方的残忍。
“那就是没有人看到了。” 相比风海楼的激动,钟明烛一直维持着一种冷静又不至于咄咄逼人的口气,“没有人亲眼看到,你们却一口断定是我所为,要我说,会不会有些蛮不讲理?”
“除了你还会有谁!”风海楼气结,“你先出手伤人,又破坏紫极阁盗出苍梧剑,最后为了试剑杀了我师父,除了你,还会有谁如此丧心病狂!”
他想起当日天一峰顶的惨状,质问间,眼中渐渐浮现出血丝,呼吸起伏不定,额角青筋尽显,脉络中灵力骤涨骤落,几欲迸发而出。
钟明烛眯了眯眼,察觉他心绪混乱,快要再度失去理智,连忙朝他眉间打出一点灵气。
猝不及防下,风海楼下意识觉得她这是突下杀手,可很快就觉得激动之下被大量灵力阻塞的脉络瞬时被打通了,灵海翻涌的浪潮也渐渐平缓下来。
“你最好冷静些。”钟明烛皱着眉头道,“我可不想过阵子又传出我谋害天一宗新任宗主的流言。”随后,她又道:“没错,当日我的确打伤了你师父他们和吴回。”
“那你还狡辩!”风海楼大声斥道,可约莫是因为受了钟明烛帮助的关系,不知不觉中他的口气已不如之前那般气势汹汹。
钟明烛眉宇间有不耐和狠意一闪而过,但是很快她就深吸一口气,压下烦躁,看着风海楼的眼睛耐心道:“我是打伤了他们,也破坏紫极阁取出了苍梧剑,只是我没有杀人,也没有夺剑,苍梧剑我留在了原处。”稍后,她的嗓音轻了些,“至于离儿,我没有伤她,我怎么会伤她。”
风海楼面上浮现出迷茫之色,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钟明烛口中的“离儿”是谁,片刻后才喃喃道:“你……是说小师叔?”
只有三位大长老才会如此称呼长离,从来没有别人这样唤过长离。
钟明烛却如此亲昵地唤着长离。
“你、小师叔……为什么……”风海楼头脑有些混乱,他不明白。
为什么钟明烛提及长离时看起来竟如此温柔——她难道不是处心积虑欺瞒长离,将她伤得遍体鳞伤都不罢休么?甚至多年后还再一次设下圈套试图利用长离。
他摇了摇头,挥去杂念,继续质问道:“你若是被冤枉的,那为何三百多年来都一言不发?现在来狡辩一句,就以为能洗脱干系了?”
“因为我知道,就算我说了,也没有人会相信,你看,你不就不信么?原本我是无所谓的,我只需要有一人能听到我的解释就够了,可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还是沦落到要和你们辩解的境地。”钟明烛摸了摸鼻子自嘲一笑,随后又竖起一根指头,“闲话少说,其二,我想知道离儿为什么会失忆,我不要什么太师伯太师叔说,我只要你亲眼看到的。”
风海楼尚沉浸在疑惑中,听她这么问,忽地想起当日长离的神情。
那是在见了钟明烛之后——
他一直隐隐觉得古怪,却说不上哪里不对劲。
“小师叔回来后就问起她失忆的缘由,果真和你有关……”他口气中透着不解,“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