僬侥城中, 慕云坐在庭院中,出神地望着干净如洗的天空。
离开那片冰原已有一年,她却仍有种不真切感,哪怕置身于阳光明媚的午后, 她一闭上眼,依然能清晰感受到雪花冰冷的感触。
仿佛凛冬从不曾离开。
她并未亲身经历那场喋血不止的殊死搏斗,可依旧从若耶仓促交代的只言片语中, 感受到了那几乎能吞噬一切的无力和压迫。
同门相残、生离死别,纵然她见惯了云中城的勾心斗角,仍不可避免地为之胆寒。
连钟明烛那种人,也会为他人赴死啊……
忆起那漫不经心笑谈生杀予夺的人, 她眸中掠过一抹复杂的情绪, 曾经那些不甚明晰的画面徐徐在眼前展开,那些沉浮的思绪最终转为惆怅。她和钟明烛至多只能算得上相互利用,可听闻对方的死讯, 她仍不禁为之扼腕轻叹。
忽然, 身后房门被推开,脚步声靠近,接着, 两条胳膊环上她肩膀,一声轻软的呼唤在耳畔拂过:“阿云。”似春日暖风, 夹杂着些许花香。
若耶俯身, 自背后抱住她, 下巴搁在她肩头, 乌黑的发丝披落,与她自己散落在胸前的几缕头发交织在一起,难分彼此。
她没有回头,只抬起手,覆上若耶手背道:“休息好了?”
为了能够更好的控制八荒镜,也为了能更了解当年之事,离开朔原后,若耶和陆临一起去了东海归墟,前几日才回来,归墟位于东极深海,路途遥远,而羽渊似乎察觉他们的意图,在道中设下重重伏兵,他二人接连遭险才安然归来。陆临修为较高,将若耶送回僬侥后,便折返昆吾与竹茂林、百里宁卿等人汇合。而若耶此前为取血救人元气大伤,经历此次波折已然精疲力竭,昏睡了数日,至今日才转醒。
他们与族中长老密谈后,得知了那些族人叛逃的来龙去脉。天一宗、火正一族、鲛族各自所知晓的残破片段被拼凑在一起,千年来隐藏在暗中的一切渐渐清晰起来。
龙田鲤和木丹心都不知道九嶷山下的灭城惨祸和六合塔一事,他们起初甚至连八荒镜的存在都不知道。
孤鸿尊者当年远赴东海,就是为了向鲛族借八荒镜,寻找那剑灵之体的下落,那时鲛族长老却受了部分族人挑拨,以为他是来谋夺秘宝而来,于是与他大打出手,导致他受伤无功而返。
若耶怀疑那些挑拨的族人便是得羽渊授意,孤鸿尊者修为当世第一,有他在,羽渊终归要有所忌惮。也许那时候她就想借鲛族的手除去孤鸿尊者,虽然功亏一篑被孤鸿尊者逃脱,但他也因受伤过重的缘故,回云浮山后就开始闭死关疗伤,以至于整个天一宗都落入吴回手中。
有水镜真人遗言在先,吴回证实长离极有可能就是那入世剑灵后,再以宗门大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龙田鲤和木丹心便不得不妥协,将那非人的修行之道付诸于长离身上。
他们不止一次有过退却之意,却因吴回的威严和那触手可及的盛名,一步错、步步错。
知晓长离的修炼之法后,若耶不止一次道天一宗太过无情。慕云却忍不住心想:如果是我,也会动心吧,甚至可能比他们还要决绝。
将长离带去云浮山前,吴回已在她额间种下血咒,除他以外,天一宗再无人知情,都以为那是生来就有的。龙田鲤一直以为长离的头痛症是因修行之法所致,为此曾与吴回商量,是不是可以减少些逼迫,可吴回却道长离身负重任,这是必然要历的劫,之后便不准龙田鲤和木丹心再去天台峰看望长离,每每想起自己的软弱,龙田鲤都悔恨欲绝。
可若是我……
慕云眼中闪过一抹自嘲,长离拥有的是她梦寐以求的力量,如是她,很可能连那点愧疚都不会有。
“阿云……”若耶的声音再度响起,这次,语气中似添了几分犹豫。
思绪被拉回,慕云闭上眼,感受着手下微凉的温度,轻轻叹了一口气,心中又想:若是以往,我必然不会犹豫,可现在——
“我有事要和你商量。”那声音继续犹犹豫豫道。
现在却不尽然了吧。
“你要和他们一起去吗?”慕云睁开眼,无奈之色一闪而过。
若耶含糊“嗯”了一声,脸贴着她的脖子蹭了蹭,仿佛在撒娇求饶似,道:“她救过我。”她这句话声音轻柔,可若耶却听出其中并无回绝余地,“我那些族人毁了她的家,她、她本来可以不用承受这些的……”若耶小心翼翼看着慕云的侧脸,试图能猜出她心中所想。
之前,她提出要和陆临一起前去东海,慕云就表现出了不赞同的态度,可若耶还是去了。
此时仿佛是当日情形的重演。可这次若耶想要去的地方,比东海还要危险数百倍。
数月前,九嶷山上产生了极大的灵力波动,经历了连续数十日的雷雨交加,空中缓缓被撕开了一道裂痕,陆临安插在附近的修士亲眼目睹有庞然大物进入了那裂痕中。
距离须弥之海出现还有几年,羽渊竟想出了法子,提前进入其中。
那庞然大物进入后,裂痕就徐徐合拢,如今仅残留淡淡一线,那裂痕一旦消失,他们就须得等上好几年才有机会进入须弥之海,陆临此次回昆吾,便是去调遣人手,打算闯进去。他离开前并未要求若耶一定要跟去,若耶一族被他说服,已派出几位长老前往九嶷山,助其打开前往须弥之境的通道。
若耶本可以置身事外的。
天一宗的兴亡,长离的安危,本就与她无关。可她却绞尽脑汁,寻出各种理由,想要说服慕云。
她也想过,是不是就这样留在僬侥比较好,须弥之海本就危机四伏,他们要去找的还是羽渊,极有可能一去不回。
但她亲眼看着那袭白衣是怎样一步步走向绝望,一想到那墨瞳中化不开的悲伤,她便做不到袖手旁观。
曾经,她一度觉得钟明烛虽然恶劣,但论无情,长离还有更胜一筹。在朔原,当她发觉长离抹去了过去记忆,惊讶之余,却有种理所当然的感觉。
将令人难过的回忆忘却,重新做那个回心无旁骛的剑修,的确是长离应有的作风——她对长离的认识便是如此。不单是她,可能整个修真界都是这样认为的。
天一宗的长离仙子修的是无情道,冰冷不可逼视。
数百年来,几乎所有修士都是这样看待长离的。
却不知她非但有情,那份情甚至比大部分人都来得浓烈。
多年前,若耶因为不满慕云和钟明烛合作,选择了一走了之,在面对难以接受的现实时,她逃走了。
可长离却连逃都不愿。
在昊天庙中,若耶看着长离恢复记忆,在那些翻涌的情绪中读出了悲愤和痛恨,却唯独没有悔。
于是在护送龙田鲤回云浮山时,若耶忍不住问起长离失忆的事,这才知道,当年长离为丧命的同门在雪中长跪,道会杀了钟明烛为他们报仇,可当吴回问她愿不愿意封印那段过往时,她却说:
“弟子不愿。”
那时她身体虚弱,丧了剑意,以至于连剑都握不起,却宁可固执地一遍一遍去捡回被打落的剑,也不愿否认那段情。
哪怕那些记忆是以血刻画,只消意识到其存在,便会不可抑制地痛不欲生,她也不愿意忘记。
若耶在凡界游历时,听人用“不到南墙不回头”来形容固执。
长离,却是到了南墙也不回头啊。
哪怕伤痕累累,头破血流,也不愿回头。
“她很可怜的……”若耶回想起那一天的见闻,声音沾染上些许颤抖,“我经常在想,你们常说因果轮回,可她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遭受这些呢,甚至没有多少人知道,她过得其实一点都不好。”
人人都知长离仙子前途无量,可又有谁在意她心里想的是什么。
“哪怕会有生命危险,可能再也回不来了。”慕云打断她的喋喋不休,声音中渐渐透露出几分无力,“你也要去吗?”
若耶点了点头,抱着慕云的手臂收拢了些,眸中闪过坚定的神色,道:“我想帮帮她。”
而后她便听得一声浅浅的叹息,慕云终于转过头,凝视着她道:“那我等你回来。”而后,她自储物戒中取出一个约莫寸余的小玉瓶,放入若耶掌中,道:“我不能陪你一起去,这个,也许能帮得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