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1 / 2)

钟山有匪 甘若醴 4723 字 2022-12-10

“会想起来……”长离面上闪过一丝迷茫, “过去,我早就想起来了。”

数百年前那些被封印的往事,她在昊天庙中就记起来了,一点一滴, 无一丝遗漏,连最细微的角落都清清楚楚。

“那是长离的过去,却不是你的过去。”吴回如此道, 他抬眼,看入长离眼中那抹不掺杂质的漆黑,“你可知,我为何会唤你为长离?”

长离的身子不觉缩了一下, 她觉得吴回这句话意味不明, 却又隐约有什么渐渐明晰起来,带着更为绝望的寒冷,将心中的空洞撕得更大, 她沉默很久才轻声道:“小师叔说, 是因为我是在梧桐林下被捡到的。”

上古时期,九嶷山上的梧桐林为凤栖之地,凤鸟又名长离, 是以她才以长离为名。

“我的确是这样和她说的,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大弟子景瑜, 瑜为玉石, 其后我收的两位弟子都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于是我便都用玉石给他们起名, 只有你是例外。”吴回顿了顿,以一种平缓的语调继续道:“我欲铸剑,离,为火。”

“火……”长离念着,幼年的居所浮现在眼前,瞳眸顿时一缩,周遭的灵力仿佛感受到她的心绪欺负,不受控制地地翻腾起来。

她名为长离,自幼居住之地叫做重明,临水而居,院中仅有木石,剑阁居南方,唯一的出口乃是巽门,那分明是炼炉的布局。

到头来,竟连那些都在这场贯穿千年的谋划中。

无论是名字,还是幼年时倍感安心的居所,都是假的。

“我的父母……”长离喃喃道,“他们是谁。”

“不知道。”吴回轻描淡写道,仍是一成不变的漠然语调,看着长离,犹如在打量金石一类的死物,“我们想要的,只有你。”

“那为何要毁了那座城池。”长离又道,她有感受到了疼痛,在身体各处蔓延,似要将她割裂一般,可她固执地维持声音的平稳,不愿有半点示弱。

吴回沉默片刻,忽地笑了,道:“因为你是天道之剑啊,不需要人情牵绊,那些只会成为你的障碍,包括同门,还有钟明烛,他们都一样,若你能早些自己看破,舍弃这些虚无缥缈的情绪,他们也不会死。”

喧嚣的灵力蓦地沉寂下来。

这时,一只纸鹤飞来落在吴回手中,他张开一看,露出意味深长的神情,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长离,道:“迟早,你会明白的。”

话音刚落,一阵清风扫过,他的身影便消失了,空旷的高台上,是看不到尽头的暗色,好似深渊颠倒。

长离握紧双手,只有这样,才能克制内心深处的战栗,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自那无穷无尽的绝望中抽出一丝微小的清醒,迟缓地抬眼望向远方,愈发麻木目光没入那抹暗色,不断往前,却触不着边际,一如她内心日益扩大的空洞。

“天道之剑……”末了,她脱力似的地垂下眼,又一次默默重复起这几个字。

为什么会是我——

自从知晓羽渊的计划,这个问题便愈发频繁地徘徊在她心头,噩梦似的。好几次,在恍惚中,她会听到形形色色的声音。

经历过的,不曾经历过的,似纷乱的线,交错勾连,织成细密的网,将她死死缠住。

羽渊想要破界飞升,吴回想要挑战这天道,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亦清晰地知道自己的目的,无一丝含糊。

可我呢?

“可我呢……”她喃喃道。

她活了六百余年,其中倒有大半时光是在浑噩中度过的。

心中空茫一片,无所念,无所想,莫说是外物,便是连自身存在都无。

而那些为数不多的喜怒哀乐,与那大片空白相比,就仿佛是注入汪洋大海的一罐颜料,便是再浓烈的色调,最终不可避免地趋于平淡。

想到钟明烛,她心中仍是疼痛难耐,可日复一日,那疼痛已不复最初那样尖锐。

她不清楚这是灵阵的影响,还是因为这是不可避免的终局——这世间万物,最终都要重要归于虚无的。

若是能早点看穿,早点归于虚无,也许——

想着吴回的话,痛意忽地铺天盖地卷来,连呼吸都染上刀割似的疼,一滴泪落下,带走最后的温度,余下无边无际的干涸,恰似那龟裂的大地。

“终究要结束的……么……”她望向那柄安静的剑,发现剑身上的血红已渐渐退去。

剑中的重霄残魂在剑炉中被焚烧数万年,力量式微,再经长离三度压制,彻底散了,如今在这飞仙台上的,虽名为重霄剑,剑中已无当初的邪性。长离细细打量着那柄剑,自那剑露出原本模样后,她还是第一次认真去看。

血纹消散后的玄色剑身,看起来无端有几分熟悉感。

平滑的剑身,像镜子一样,清晰倒映出一切,她凝望其中,然后看到一双漆黑的眼眸。

那是她的眼睛。

下一瞬,而那抹漆黑晃了晃,却变成了一道模糊的剑影。

那同样是她——

“这是我……”她的目光像是被那抹漆黑吸住了似的,移不开,愈发深入,渐渐迷失于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短短刹那,也许是成百上千年,时间宛若定格,天地间空无一物,唯剩下她和那柄漆黑的剑。

就像是回到了那时候——

“那时候……”她轻声道。

忽然间,无数画面在那抹漆黑中闪过。

仗剑独行于乱世的身影,昆仑山巅集结万世的光怪陆离,桃林下倒映在水中的霞光,以及地动天摇中肆虐横行的战火与悲歌。

最后,是一方幽暗的陵墓,空无一物,冷冷清清,万年韶华瞬逝弹指间。

那并不是长离的经历,而是发生在数万年前,她曾在梦中见过相似的画面,不过总是隔着一层雾,看不真切,而此时,雾气消散,那些在她眼前徐徐铺开的画卷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

萦绕心头的谜团,都能在其中找到解释。

那不是长离的经历。

“却是我的。”那是她的声音,缓慢,却异常冷静,宛若来自另一人。

忽然,头顶的暗色中似有什么在悄然流泻而下,她抬眸一瞥,顿时神色一震。

她隐约察觉到了这一切的真相,虽然尚未彻底明晰,但耳畔似有个声音再告诉她在那暗色中涌动的是什么。

——是混沌。

羽渊凝目望着飞仙台,不觉流露出满意的神色,虽然长离一直在抗拒,但局势仍是一步一步遵循计划推进。

笼罩着飞仙台的淡青色灵光下,已隐隐显出剑气,待得那剑气昌盛,足以破开这灵阵之际,便是大功告成时。

须弥之海的灵力皆是自上界而来,而长离置身之所便是当年灵力倾泻而下那一点,衔接了上界,一旦剑成,便会有更多灵力涌下,他们再也不用受限于下界匮乏的灵力,忍受修炼到极致却无半点突破的痛苦。

三界开辟后,飞升者寥寥无几,而那些飞升修士虽然大道有成,却将汲取的灵力带去了上界,致使下界灵力愈发匮乏。自从步入修仙一途,她便听前辈道这下界已无人能修得仙身,她资质非凡,摒弃了一切杂念,一心一意只求精进,千余年前,她终于突破至洞虚境界,经过了数百年修为寸步不进的煎熬,她终于认清,的确如前人所言,下界不再适宜修仙,终有一天,他们都要消逝于漫漫时光长河中。

——可她不甘心。

怎会甘心?并非是她资质不够,只是因为这下界已没有足够的灵力能供她再进一步。

那时候,她在九嶷山遇到了吴回,那人手持苍梧剑,告诉她,也许能有办法打开通往上界的缺口,令下界重归往昔繁荣。

不等吴回说第二遍,她就答应与他联手。

她心无旁骛修炼多年,待修为止步时回首,才蓦然惊觉,这世间竟无一物她有所留恋,她唯一想要的,便是继续往前,在这条已行了数千年的道路上继续走下去。

至末路,至极致。哪怕一无所获也无所谓,她本来就没有在意之事,没有什么可以失去。

如此孤注一掷,才能换来今日啊。

虽然道中遭遇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失利。

譬如说身为棋子的柳寒烟坠入剑炉后,却阴错阳差成了重霄剑的宿主,甚至在重新现身时,已得了重霄剑的承认,险些毁了飞仙台。

再比如说苦心布置了数百年的六合塔被付之一炬,用以令长离彻悟的万世历练毁于一旦。

其后,大荒剑谱不翼而飞,长离失控之际体内剑气被钟明烛强行镇住,还有涿光山那悬于一线的对决,种种意外比比皆是,每一次,羽渊都以为千年谋划即将沦为泡影,只因心底那道执念,才换来硕果触手可及的今日。

唯一的遗憾,便是没能让长离亲手杀了钟明烛。

如当日长离亲手斩断了情丝,这天道之剑,早已炼成。

念此,她不由得轻轻叹了一口气,随即却释然一笑,心道:就算要等几十年,几百年又何妨。

她终是要如常所愿的。

又看了一眼飞仙台,她眼中欣慰之意更深了,自言自语道:“也许根本不需要那么久。”

一个月前,吴回和长离谈过一次后,飞仙台上的剑气便愈发明显起来,只远远看着,便能感受那股森严的压迫力,纵是她这等修为,也不由自主生出敬畏之意。

原本紧邻飞仙台的修士也都被逼得退到极远处,修为稍弱的,甚至退到了岛外。

这一切都昭示着,大功告成之日即将到来临。

这时,吴回领着五个修士出现在她身后,他面色平静,身后那几个修士却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怎么了?”羽渊淡淡道,目光一刻不离飞仙台。

其中一个修士看了吴回一眼,见他垂首不语,便抢道:“禀仙子,陆临他们不见了!”

安插在附近的修士打探到陆临率领大批人马也进了须弥之海,只是他们只来得及将情报传回,便再无音讯,多半是已经死了,吴回得到消息后立刻领了几人前去一探究竟,谁知扑了个空,莫说是人影,便是连灵力痕迹都察觉不到。

竟然哪里都找不到陆临的下落。

“怎么可能?”羽渊眉头一皱,“就算他能隐藏自己行踪,也不可能将那么多人都藏起来。”

她话音刚落,便听得一道冰冷的嗓音自虚空处传来。

“我的确不能,但他人未必不可。”

不紧不慢,含着几分显而易见讥诮,无疑是陆临的声音。

“什么!”羽渊眸色一沉,袖子一拂,卷起漫天流光,箭雨似的往声音来处奔去。

下一瞬,数道青雷闪过,将漫天流光击散,青雷过处,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轻轻晃了几下,而后似水面乍然碎裂,扬起漫天水雾,将那处覆盖,但很快雾气就散了,露出其后重重人影。

陆临手中的链鞭上雷光闪烁,游龙似的穿梭在空中,他身边,若耶一手持瑶琴,一手掌心朝上,将最后一点水汽纳入手中。

方才那将吴回都瞒过的法术,俨然出自她之手。

“这怎么可能……”羽渊不可置信道,她先是看了一眼若耶,而后,目光落在陆临那双紫眸上,徒然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

当初在须弥之山与陆临对峙时,她就有过这种畏惧感,那时她不知原委,最后将之归结为多心。陆临的修为和吴回相比都稍显逊色,怎会给她压迫之感?

在剑炉,陆临虽能驱使八荒镜,但终是敌不过她,于是她更觉得对方不过尔尔。

此时此刻,她终于意识到,那自内心深处扩散的寒意并非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