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到了芳草簇拥下的团团粉色, 缀在明镜似的湖中,粼粼波光折射出琉璃的色彩,水与天在摇曳的光芒中融于一体,被水畔玉壁纳入其中, 好似浓墨重彩勾勒而出的壁画。
忽地风起,粉色花瓣纷纷离开枝头,盘旋翩飞, 轻盈不可名状,将成片的风染上了暖色,末了落在草地、水上,恰似收拢双翼的蝴蝶, 终了飞翔, 却依旧在风中轻颤,仿佛随时就会乘风而起。
辰月之初,春意正浓, 桃红复如雨。那是三月的桃花林, 她不曾见过,心底却始终留着模糊的影子。
长离不清楚自己昏睡了多久,睁眼时, 屋外日头毒辣,刺得她再度闭上眼, 缓了许久才重新睁开, 梦中将一切披上朦胧的雾气渐渐散开, 她终于看清屋中的摆设。
这是她的房间, 只不过外面阳光太亮了,将屋里照得通明,让她有些不习惯。
云浮山在冰下埋了数百年,天台峰自然是终日风雪交加,钟明烛虽然织就一方迷阵供她休息,但阵中光线终归不如阳光本身来得明亮,就算将其中布置得和以前差不多,也总像覆了一层翳,略显昏暗。
重回天台峰之前,她不是待在幽暗的祠堂,就是奔波于风雪交加的冰原,无论哪处的景致都与明媚无关。是以这数年来她一直不觉得天台峰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直到此刻,见得那叫阴冷无处可藏的阳光,她方恍然惊觉,原来之前这里那么暗。
——那么冷。
她继续躺了一会儿,便撑起身子缓缓坐起来,毛毯自身上滑落,和那件狐裘披风是一个料子,很软,没一点毛刺感,滑过手背就像水流过一样,她将落至腰下的毛毯拢于双臂间,贴到脸上蹭了蹭,闻到其中淡淡的香味,不由得微微扬起唇角。
那香味大半是药香,药香中又掺杂了稍许花香,是钟明烛衣服上的香味。钟明烛衣着多变,悬配的香囊也五花八门,浓烈淡雅一应俱全,可自从她受伤后,约莫是担心花香太冲,钟明烛便不再带香囊,加上时常熬药取药,久而久之,便染了一身药味,不过昔日的花香没有彻底消散,而是余下一点点,混在药香中,调和了其中的苦味,稍加留心就能辨认出。
钟明烛忙于寻找五色石,这几年总是来去匆匆,有好几次,只短暂停留一宿便奔赴远方,她会轻轻握住长离的手,靠在枕边,一言不发至天明,待长离自沉睡中醒来,往往已是午后,眼前只剩昏黄的光线,只有枕边残留的一点香味表明钟明烛曾经来过。
长离不太记得是什么时候发现这点的,纵然早非初时那般对世间万物一无所知,但和其他人比她终归要生疏得多,花了很久才意识到偶尔会在药味中嗅到的花香是钟明烛留下的,之后,每每苏醒,她都会在周遭寻找是否有钟明烛遗留的痕迹,她没有和任何人提及,悄悄地藏在心里,并对此乐此不疲。
这次她并非一直都在昏睡,有时会稍微恢复些意识,只不过没有完全清醒的时候,在那些半梦半醒的时光,她隐约觉得有人抱着她在说什么,她听不清那些话,只觉得那人的臂弯很暖和,足以驱走那些如影随形的凉气,叫她不禁想靠得更近。
那应该是阿烛吧……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任自己沐浴在那股独特的药香中,忍不住又笑了笑,只是笑意很快就淡了下来,最后化作一声轻轻的叹息。
天一宗突遭袭击,她又逞强迎战,钟明烛多半是行至半途匆忙折返,而助她疗伤也耽搁了不少时间,眼下风波平定,钟明烛定是再度启程去寻找五色石了。
没有多少时间可以耽搁了啊,长离抬起手,看着皮肤下泛着死气的暗色血脉,眼底渐渐浮上几分难过。
她的身体她自己最清楚,虽然苏醒代表着逃过了一劫,可终究是受了重创,她仿佛能感觉到体内那些四分五裂的残魂,正被三生镜吸引着,挣扎着想要奔赴三途。她的身骨已承受不了人魂,眼下只是靠药力勉强将之凝聚于一处,一旦药力失效,便是她魂散之时。
还有多久呢?
几年,或者是几天?她垂下眼,摇了摇头不愿去想,无论是离世的感受,还是离开后钟明烛的心情,都叫她畏惧不已。
还是不想了罢,她努力压抑着心头的凉意,自床榻上起身,衣裳被换过了,柳黄色的料子,在阳光中显得很亮,左袖、后背、裙摆以缤纷之色勾勒出整副百鸟图,花纹极是张扬,她想这多半是钟明烛的衣裳。修士多讲究清心寡欲,也只有钟明烛,才会毫无顾忌将那样浓艳的色彩披在身上。长离与她身量差不多,这几年离不开天台峰,也没工夫重做法衣,所以除了原本留在天台峰的几套,便都是穿钟明烛的衣服。
倒也是不错,她举起袖子瞧了几眼,随后看了眼天色,估摸着快是风海楼送药的时候了,便慢慢往屋外走去。
新方子不再是药汤,而是药丸,钟明烛离开后,风海楼送了一整瓶过来,足够吃一个月,所以之后他虽然半个多月没来,长离仍有力气下山去找柳寒烟,眼下她在屋里没找到药瓶,便想风海楼应该不久就会送新的过来。
屋外阳光更明亮,她推开门后没有立刻出去,而是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待适应了外面的光线才走出去,可一出门她就怔住了。
只见身着青白色外袍的身影背对着她,一手撑着膝盖,一手提着水瓢,正弯着腰在给花圃浇水,外衫袖子被卷起,小臂浸在阳光中,白皙被染上一圈彤色。
她眨了眨眼,想看清楚些,那身影却模糊起来,她不清楚这是因为阳光太晃眼,还是因为这本就是她心有所念才出现的。
这并非是不曾见过的景象,许多年前,她心中尚且空无一物,所言所行都不过是为了遵照师嘱寻求剑道,那时她经常在屋前长廊下调息,动辄就是十天数月,在灵识归体之际,她总会看到钟明烛在院中忙碌。
或是鼓捣花木,或是支着脑袋看书,或是逗弄一些从林中捉来的小动物……
浇花亦是时常见到的景象之一,明明靠法力弹指便能令草木萌芽生长,钟明烛却事事都要亲手而为,还对她一本正经解释说这是悟道之法。
长离现在多少是明白了,那时候钟明烛口中那些头头是道的说辞,多半只是为了给自己行方便随口胡诌的,想清楚后她却不恼,只遗憾自己没能早些明事理。
那时候钟明烛将这院落布置得优雅别致,她却都错过了。她倚着门,出神地想着曾经,忽地一片云飘过,眼前的光暗了暗,那身影却没有虽之一起消散。
她愣了愣,似被什么击中,平静的眼中骤起波澜,她目不转睛盯着那道身影,一步一步走过去,待得那背影在眼中变得清晰,细碎的水声同时落入耳中,一切都变得真切起来,她心中沉甸甸的那处忽地轻快起来,步子也快了一点。
行至对方身后,她张开手,自后环上对方肩膀,全身重量都压到了那人背上,口中轻轻唤道:“阿烛,阿烛。”嗓音中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
这点重量自然压不倒钟明烛,她稳稳地将最后一点水都浇了,才直起腰,扭头在长离脸上亲了一口,笑道:“你站那一直不出声,我以为你没睡醒,还特地把声音抹掉了。”
长离这才意识到她出门后什么声音都没听到,也难怪会误以为是幻觉,这样无声之景,她在梦中看到得最多,想到其中阴错阳差,她不由得笑了笑:“我以为是眼花了。”在钟明烛背上靠了一会儿,她又道,声音低了几许:“我原以为你已经走了。”
钟明烛将水瓢丢进水桶中,回身拥着长离到廊下并肩坐下,取出药让她服下,之后才道:“竹先生去寻药去了,我得等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