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山一战,以雷霆之势,一举定乾坤!九御大军以十万的牺牲,换得决定性胜利。若是按照这个速度推进,拿下白玉京,只是时间的问题。就在外面人喧马嘶,大肆庆功时,中央王帐里,却气氛有些凝重。凤乘鸾盯着躺在军榻上,两眼紧闭的阮君庭,“不是说只是力竭了吗?都睡了三天了,怎么还不醒?”秋雨影在外面热热闹闹地将一队来请安的将领哄走,掀了帐帘进来,面上的笑容就唰地没了。君上至今昏迷不醒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可就这么拖下去,每个人都心里越来越没底。打铁要趁热,如今正是士气高涨之时,凤乘鸾决定不能再等了。“大军还当马上整装动身,直取白玉京。阮君庭这里,我守着,有劳秋将军走一趟名剑山庄,将天医鬼手老人家请来。”“好,我这就去办。”秋雨影二话没说,转身要走。“慢着,”凤乘鸾唤住他,“把我的人带上。若是天医有任何托辞,绑也要绑来,至于其他人,胆敢阻挠,准林十五先斩后奏!”事情还没办,她就用暗城的名义,先替秋雨影将恶名揽了下来。秋雨影两眼一亮,知道这未来的女主有心回护他,微微笑道:“知道了。”他走后,凤乘鸾坐在阮君庭榻边,握着他的手。名剑山庄,向来明哲保身,前世她落入景元熙手中之后,琴家父子就再也没有过动静,很难说,他们在背后都琢磨着什么。总之,不管怎样,如今是讨伐天下的关键时刻,她不会再允许任何人兴风作浪,更不准有人妨碍阮君庭登峰造极的脚步!次日,大军重新整顿,拔营向东,踏着来时杀开的这一条血路,由末日山,到摩天雪岭,再由北辰西南角斜插,以最短的直线距离,直取白玉京!阮君庭数日没有露面,军中便开始隐约有了各种猜测。凤乘鸾一而再,再而三地将九御那十员将帅拦在御驾之外,已经渐渐有些吃不消了。终于,在第七天日落前,远远地望见秋雨影带着几个人,快马奔回来。那马上,还坐着个老头儿,已经被颠地七荤八素,好不容易停了下来,下了马,两脚落地就开始吐。凤乘鸾惊喜交集,跳下御撵,直接跪在天医鬼手面前,“太师父,不孝徒孙乘鸾,给您请安!”“不孝?”老头儿吐完了,喝了口酒漱漱口,撑着腰喘气,“简直是欺师灭祖!”“人家这不是着急嘛……”凤乘鸾也不等老头儿扶,就自己跳起来,拉着天医的手臂晃,“大不了您将他医好了,以后让九御的寂天大帝陪您喝酒!倍儿有面子那种!”她对他挤挤眼。“……嗯?”天医雪白的长眉挑了挑,“这个刺激!”“但是您得先把他弄醒,看看他到底怎么了。”凤乘鸾再撒娇。“一定是疑难杂症!”老头哼了一声,“若是龙丫头能搞定,你们有好事还会想起我?”“当然想着,我外公公发现,有一种九方皇族用来祭祀神祗的八十年陈酿,就埋在旧园地下,您要是能把他医好了,我就把您当神仙供起来,每天都请您喝世上最好的酒!”凤乘鸾使劲挤眼,拼命暗示。“……!”叮!老头眼睛一亮!太刺激了!可是,这心里还生气呢,怎么能这么好哄?“哼,少给我老人家灌蜜糖,先看看人再说。”“是啦是啦!”凤乘鸾将天医扶进御撵,之后,又被灰头土脸轰了出来。她跳下御撵,抬头见秋雨影在下面笑吟吟望着她。“秋将军果然兵贵神速,本以为还要三日的路程。”“多亏了琴公子一路统筹,抄了个近路,回来时,沿途都有人接应,换了几次快马。”秋雨影淡淡道:“就是辛苦了天医老前辈。”“琴公子……,他可好?”凤乘鸾意有所指。秋雨影双手揣在袖中,一派悠然,“琴公子说,五百万大军北征,若是兵甲方面有用得着的,尽管开口,名剑山庄,必竭尽全力,只是……”“只是什么?”“只是,价格方面,他听说,凤小姐手里还握着君上神山宝藏的钥匙……,呵呵……”凤乘鸾笑,“呵呵,琴不语果然终归是个生意人,审时度势,识得时务,算得倒是清楚。”不过也好,凡是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都不是问题!……天医鬼手,进去了良久。御撵外,闻讯赶来的九御十员大将,黑着脸盯着凤乘鸾。君上多日昏迷不醒,这女人竟然一直藏着掖着,将他们当外人。应麟等二十七损将,就叉着腰,替自家女主瞪回去。什么事儿都能让你们知道?人家两口子的事儿,管你们鸟事!直到里面悠长地一声轻哼,该是阮君庭醒了,所有人都唰地将目光投了过去。天医鬼手,猫着腰,从里面出来探出头来,对凤乘鸾使了个眼色。凤乘鸾见得了准许,便迫不及待地,嗖地一头钻了进去。“你怎么样?饿不饿?渴不渴?可有哪里不舒服?”她这些日子替他硬撑着局面,既不能被外人看出马脚,又要反复告诉自己,阮君庭有天命在身,是不会有事的。如今,他终于醒了,她即便是铁打的人,也忍不住掉了眼泪。阮君庭极其虚弱,对她勉力笑了笑,颇有种劫后余生的释然,手想碰碰她的脸,却没有力气抬起来。凤乘鸾就捧着他的手,俯下身去,送到脸颊上,轻轻摩挲,“太师父来了,你不会有事的。”“是没事了。咳……!”天医等着俩人腻歪,等得不耐烦,打断道:“他体内怎么会有你那邪门的尸毒呢?”“……!”凤乘鸾回头,满脸泪痕,嘴唇动了动,不知从何说起。可还没等开口,天医又道:“不过没事了,看在八十年陈酿的份上,老人家我已经替他清了。”“谢谢太师父!”凤乘鸾扑通一声跪下。“哎!别先急着谢,话还没说完!”天医将这丫头扶起来,有些心疼,“他的毒,本是被人以相当强大的修为压制住,活个三五十年没什么问题,坏就坏在,他强行逆天而动,打破了体内刚刚形成的平衡。”“那怎么办?”“毒是清了,命也保住了,但是,内个……”老头抓了抓满头白发,“就是从今以后,不得动真气,不得动怒,不得情绪激动,不得……,内个……,咳……,同……房……,至于亲嘴儿行不行,要看情况……”阮君庭:“……”凤乘鸾:“……”天医抬头,看看这俩人,“你们别这么看着我,是他自己作死,又不是我想让他这样。”凤乘鸾定了定神,笑嘻嘻去晃老爷子,“太师父,我知道您什么事都喜欢说半句话,这后面,是不是还有‘可是’,‘但是’,‘不过’之类的?”“就你知道!”老头儿弹了她一个爆栗子,“但是!咳……!”他清了清嗓子,“听说怒雪川上,有一种神莲,倒是可以帮他把崩坏的体质将养过来。”“我现在就派人去找!”凤乘鸾迫不及待要出去。“回来!话没说完。”“……”凤乘鸾又只好回来。“不过,”老头继续正色道:“神莲三十年一开花,每次开花只有十二个时辰,而且,上一次什么时候开的,无人得知。所以……”“所以,孤要亲自去怒雪川,静等花开……”阮君庭的声音,虚弱且轻,却是坚定。他想要起来,凤乘鸾便赶紧伸手相扶。天医看着于心不忍,咬了咬牙,又道:“唉,真是天妒英才……,老夫暂且配一副药给你,每日按时服用,可以让你看上去,与常人无异。”阮君庭倚着凤乘鸾坐好,“多谢前辈。”“但是,切记,离这个女色远一点!”凤乘鸾:“……”“……,是,孤记住了。”他虽这么说,却将凤乘鸾的手握住,与她十指紧紧相扣。——很快,阮君庭再次登上战车,点阅三军。五百万大军见了君皇,士气大振,之前的疑云一扫而光,谣言不攻自破,一路挺进,长驱直入。凤于归率领凤家军,在摩天雪岭处,与九御大军分道扬镳。南渊一向奉行自守之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更不会在北辰如今情形之下,狐假虎威,借九御之势,分一杯羹。北辰八位镇边王,这么多年,除了奉承沈星子外,皆是各自为政。如今得知阮君庭带着五百万所向披靡的大军横扫归来,立时间手忙脚乱,慌得一塌糊涂。而各自麾下原本被拆分整编进来的魔魇军将士,如沉睡的神兵听见了主人的召唤般,纷纷离营,奔赴西南,迎接旧主。所有动作,训练有素,纹丝不乱,仿佛他们蛰伏这许多年,等得就是今日!魔魇军,如一只已被打得灰飞烟灭的旷古巨兽,又重新聚拢了形神,绝地复苏。原本看似固若金汤的北辰,立时间被这种剥离,反噬得千疮百孔。第一个跪地投诚,不战而降的,便是西南王苏勤胜。剩余七王,慌不择路,大军未至,就已跪降的跪降,私逃的私逃,自刎的自刎。阮君庭的大军,从南向北,踏过无边雪野,千里奔袭白玉京,竟然未遇任何实质性的阻挠,就直捣黄龙!“看来,沈星子不过是个疯子,并无半点帝王之才。这么多年,他但凡稍加筹谋,北辰也不至于落得今日的田地。”阮君庭肩头披着厚厚的大氅,腿上还盖了一件轻裘,拨开御撵遮了兽皮的窗帘,向外望去,有些心痛这万里江山。如今的北辰,就和他一样的境遇,本是强悍得世间无匹,却也有虚弱到要抱着炭炉取暖之时。头顶,雪鹦鹉长啸一声,低空飞掠而过。到了这一望无际的雪原上,天空,就是它的地盘。远方,白玉京的十二城,已经森罗立于天际尽头。秋雨影策马在侧,“现在,只有修宜策的府兵还死守着帝都,人数倒是不足为惧,只是白玉京易守难攻,固若金汤,若想速战速决,倒是个问题。况且,我军数众,补给巨大,此时隆冬,若是消耗起来,反倒不及城中有优势。”凤乘鸾坐在阮君庭身边,帮他将怀中暖炉加了两块银丝碳,又吹了吹,让炭火旺起来,之后,重新包好,送进他怀中,温声道:“风雷诛杀炮倒是可以一炮一城,果断拿下,但是我猜你舍不得城中百姓。也舍不得这份千年基业,任凭毁于战火。”王者仁心,兴兵有道。若行之不义,又与沈星子有什么区别?阮君庭莞尔,“孤心里想什么,你都知道。”他瞅着她莫名一笑,凤乘鸾就从他身边挪开,坐去对面。他心里想什么,她当然知道。但是太师父说了,远离这个女色!千万别一个不小心,把他坑死了。她那些小心思,如何逃得过阮君庭的眼睛?他低头笑了笑,重新对外面道:“北面,可有消息了?”秋雨影声音响起,“慕雪臣在北境忍辱负重多年,各部流放义军早就嗷嗷叫着,蓄势待发,相信这两日,就会有消息。”他正说着,头顶上,雪鹦鹉一声尖利长啸,戒备而又亢奋。凤乘鸾从另一头掀起窗帘,探出头去,见远处青灰色的天空上,一个白点正急速而来。肥鸡则在他们上空盘旋了一周,径直迎了上去。来者,是另一只雪鹦鹉。身形略小,可气势不输。两只巨鸟,上下盘旋,互相威吓,虚张声势,却也不掐,倒是挺有情调的。“呵呵,原来是只母鸡。”凤乘鸾放下窗帘,瞅了眼阮君庭。是慕雪臣的信使来了。阮君庭也不急那信上都写了什么,悠长一声轻叹,“哎,连肥鸡都要有媳妇了……”他眼巴巴地瞅了瞅自己媳妇,人就坐在对面,却只能干看着。凤乘鸾撇了撇嘴,识相地坐了过去,倚在他身边,探头在嘴角轻轻啄了一下,安抚道,“你淡定,别胡思乱想。”阮君庭只好闭眼,深呼吸。淡定……,不能胡思乱想……淡定!!!啊,不行,心口疼!——围城,兵临白玉京,并未遇到任何抵抗。修宜策率北辰府军,死守十二城,想要凭借着天时地利人和,熬死九御的五百万大军。阮君庭也不着急,命令三军安营扎寨,在白玉京城下,过起了日子。此时正值隆冬,九御将士本就千里奔袭,又遇极寒,实在不宜再战,索性就地休整,顺便准备把年给过了。阮君庭体恤将士思乡之心,在王帐中裹着轻裘,悠悠一叹,“孤原本答应他们回去过年,如今怕是要食言了。”秋雨影当即了然,转身出去,对二十七悍将使了个眼色。很快,那降了的八位镇边王,火速赶着牛羊,背着年货,源源不断地前来孝敬。城外,层层黑色的营帐,如雨后森林里的蘑菇,一眼望不到边际。明明是围城枯守的关节,却张灯结彩,礼炮声声,开始过年了。反观城内,一片愁云惨雾。五百万大军,如给白玉京裹了五百层脱不掉的棉裤,这种日子,到底何时是个头?雪,开始纷纷扬扬。肃德站在太仪城深宫高处,裹着一袭早就旧了的斗篷,遥望远处城外一簇簇篝火。“他回来了呵……”她指尖养得奇长的指甲,轻轻捏了捏斗篷,将自己裹紧。他可还记得当年雪地中,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替他披衣之人?肃德苦笑。儿子没了。沈霜白杀了她的赋儿,又一去不回。她明明该感谢阮君庭,却为何又有些恨他?恨他不肯回头看她一眼?还是恨他将她最后唯一能仰赖之人,也毫不留情地除了?又或者,她恨的,是他身边的那个女人若是从来都没有过凤乘鸾,如今,又会是什么样的一番光景?阮君庭,从来不会退让。白玉京,迟早都会沦陷。一个没了皇帝的帝都,除了靠她一个有名无实的太后死撑,还有一个妄想着等到退兵之后,登基称帝的修宜策!呵呵……罪孽!报应!可笑至极!肃德悄然转身,目光木然。六七年的光景,她在沈星子的非人折磨之下,除了一张光洁耀眼的容颜外,剩下的,只有从内到外的千疮百孔。……九御大军的王帐内,热火朝天。二十七损将说是要给君上解闷,闹着要吃火锅。于是,一群莽汉,硬是将偌大的营帐给塞了个满满当当。阮君庭被围在中央,无可奈何。凤乘鸾坐在一旁,两人之间夹了个不识相的应麟。损将们以为,反正君上看着凤小姐也是干看着,多难受,不如找点乐子,分散一下注意力。阮君庭连一口酒也不能喝,喝了口热汤,耳畔喧嚣,颇有些了无生趣,只看着凤乘鸾与人猜拳,吼得热火朝天。自己的媳妇,跟别的汉子们闹得欢。他现在想怒摔都不行,只能微笑……,保持微笑……这时,一阵冷风涌入,有人探头进来,似是有事禀报。秋雨影就立刻出去。过了一会儿,回来时,神色就有点不对劲。他到了阮君庭身边,俯身耳语两句,目光又从凤乘鸾身上一晃而过。阮君庭淡淡起身,声音不高,却让整个帐中所有的鸡飞狗跳都立时间安静下来,“肃德来了,孤去见她。”唰地——气氛降得比外面的大雪还快。二十七损将,眼珠子咕噜噜转,谁都不敢看凤乘鸾。这小娘们要是发飙,能把这王帐一刀拆了!那多冷啊!阮君庭由着秋雨影披上大裘,问凤乘鸾,“一起去?”凤乘鸾摸了摸自己鼻子尖,“呵呵,我喝得有点多,还是不去了,你早点回来。”言下之意,还是不见得好,见了,怕是会杀人。“好。”阮君庭出去了。凤乘鸾就再也没心思玩了。叔嫂情深,呸呸呸!外面,深夜间,大雪窸窸窣窣地落下,有些迷眼。阮君庭身子畏寒,脚不沾地,就坐在四人抬着的简易步撵上来见。他戴着风帽,拥着大裘,怀中抱着炭炉,倚在一侧,连手上都戴了手套,只露了指尖,轻点额角,帽上裘皮的针毛,微微簇动,掩映着神祗一样的容颜,漠然俯视立在雪中的肃德。她只带了揽星和邀月两个女官前来,穿得淡薄,裹着当年那件斗篷,立在雪中,瑟瑟发抖,任凭路人见了,也会于心不忍,可偏偏阮君庭无动于衷。“君庭……”肃德终于受不了这种冷淡和死寂,先开了口。阮君庭微微昂了昂下颌,眯着眼看她,“雪中披衣之恩,阮君庭已经百倍千倍的报答过了。而且后来,他死了,那杯青云堕入腹,周身血脉尽数崩摧,与挚爱妻儿生离死别之痛,肃德太后怕是不懂是何情形吧?”“不是的,君庭……,我不是故意的……,我也不想害你!是沈霜白他逼我的!我已经尽力了啊!我……”肃德忽然说不下去了。她根本不知自己今日来到底是要干什么。她只是想见他,想得发疯。一想到他还活着,他回来了,此时就在城外,她就恨不得在白玉京的城墙上,纵身一跃,扑入他的怀中!她有千言万语要对他说,告诉他思念,告诉他悔恨,却唯独忘了,要求得他的原谅。对,原谅!秋雨影厉声道:“北辰太后,现在在你面前的,是九御的君皇,寂天大帝。你若是来谈判,就开诚布公,若是来归降,就跪下以显诚意,若是来刺探军情,也无须异想天开,看你一介女流,哪儿来的,打哪儿回去!”“君庭……”肃德两膝一软,跪在了雪中,仰望着这辈子都永远只是个妄想的人,“对不起,求你原谅我……,我今天来,只想再见见你,求得你的宽恕,只要你肯宽恕我,这辈子就是死,我也心甘情愿了啊……!”“宽恕?”阮君庭嘴角冷冷一挑,“不曾痛恨,何来宽恕?”“你不恨我?”肃德猛地抬头,眼中骤然希望激增。“不恨。”阮君庭淡淡道,对秋雨影摆摆手,步撵便转身,将肃德一人留在雪中,“就凭你,根本不值得孤憎恨。至于宽恕,孤这儿,也从来都没有这两个字。太后想见,孤也已仁至义尽。太后想死,大可自便,只是记得身后事处置干净,不要弄脏了北辰大好的江山。”他留下的话,随着渐起的风,裹挟着雪花,在夜色中飞舞。“君庭……,君庭……”肃德唤着那早就已经不存在于世的人,颓然瘫坐在雪中,眼中落下的泪珠,干涸成冰。阮君庭回了王帐,也不见凤乘鸾如往常一样,匆匆小跑着过来帮他扫去肩头的雪,而秋雨影早就求生欲极强地退了出去,二十七损将也已经麻利将此间收拾个干净,如一群田螺大叔般,消失地无影无踪。“乖乖?”阮君庭一眼寻不到他的心肝儿宝贝,不知窝在哪个角落生闷气呢,只好自己掸了掸肩头,去了大裘。帐中因他畏寒,终日燃着六七个炭盆,暖如春日,可此刻,却依稀感觉杀气凝重。“凤姮啊……,我这不是回来了嘛……”嗖——!他话音未落,一支簪子便从角落飞出,直面而来!阮君庭不能动武,可身体的灵巧仍在,稍稍身形一偏,躲了过去。只是,还是比从前慢了许多,那簪子掠过他的银发,削掉了细细一绺。“哎呀……”他不失时机叫了一声。窝在角落里的人,立刻跳出来,“你怎么了?”凤乘鸾冒出头来,才见他压根就没事。气得跺脚,索性冲出去,与他擦肩而过,要去外面躲清静。“凤姮。”阮君庭回手将她拉住,“生气了?”“她要见你,你就去见?你可是想念你那好嫂嫂了?”她明知他不是那样的,却偏生不爽,借着酒劲儿,非要吃这一口歪醋。阮君庭也不生气,转身将她从后面拦腰抱住,“那我若是不去见她,你可会说,我是做贼心虚,怕见了她,又生了旧情?”“啊?你还有旧情?”凤乘鸾回手就捶。可现在的阮君庭,却是弱柳扶风,不禁打,打了一拳,就闷哼一声,“哪儿有什么旧情,就算是有,新的旧的也都是你……!哎呀,好疼。”他喊疼,她就心软。“那你去见她做什么?”她鼓着腮瞪眼,不依不饶。他就笑,钩她鼻子,“今晚来求见的若是修宜策,难道你也怀疑我曾与那老东西不清不楚?”都是什么道理!凤乘鸾狠狠剜了他一眼,“难说!”“难说?”阮君庭忽然发现,自己被自己恶心到了,“凤姮,你的脑袋瓜子里都在想什么?”“是你自己说的,你与修宜策不清不楚!”“凤姮!”“哈哈哈哈哈……”阮君庭是真的怒了!凤乘鸾是真的爽了!他将她捉了,两手在腰间,挠她痒痒,挠得她跳着脚左躲右闪,在他怀中滚作一团地笑。可这笑,不过三声,阮君庭的手,就是一松,身子摇晃,脸色发白地捂住了胸口,上气不接下气地剧烈喘息,一颗心狂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喂!玉郎,你别吓我!”凤乘鸾吓坏了,慌忙扶他,帮他坐下,又是抚胸口,又是顺背。息怒……,息怒……淡定……,淡定……阮君庭好不容易缓过来,白着脸瞪她,咬牙切齿,“凤姮,你给孤等着!等孤好了,第一件事,就是将你就地正法!”凤乘鸾见他没事了,蹲在他膝前,两手托腮,仰头幸灾乐祸地瞅着他,眨眨眼,“好啊,我等着!”心里却在暗笑:哈哈哈哈……!报应!——跨岁这晚,白玉京中,只有零星几簇烟火,在夜空中升得不高,之后又惨淡收场。城外围城的大军,却是将新年过得热火朝天。烟火中混杂着黄莺叫,冲天而起,尖啸着,直冲九霄。嘎——!雪鹦鹉一声凄厉长鸣,纵身俯冲,又猛地爬高,盘旋在白玉京上空,虎视眈眈。修宜策命令府军全神戒备,慎防黑骑军借烟火掩护,突然攻城。烟花,将黑夜染如白昼。跨岁时,礼炮声声,震耳欲聋。九御将士思乡战歌四起。攻下这一城,荣归故里!意得志满,势在必得的气势,令城外的人群情激亢,而城内的人更加凄惶。轰——!又是一声礼炮!天空再次绽放出盛大的烟花!然而,北部三城却是为之一震!“不好!”修宜策猛地回头,遥望北面,已是火光冲天!他为防阮君庭突发奇袭,亲自在跨年夜镇守长歌城南大门,却没想,根本没有九御围兵的北部三城,却被人攻破了!怎么可能?等他策马疾驰,横穿一座又一座城池,迎面见到狼狈而来报信的虎贲军时,半座白玉京已经沦陷!“报上将军!北面不是黑骑军!”“不是九御黑骑?那是谁?”“是……,是北境的流民!”嗖——!空中羽箭长啸,破空而来!接着,便是杀声震天!身穿兽皮,手持弓箭长矛,看似野人的一支大军,悍然现身!慕雪臣两眼发光,骑着一匹通体雪白的战狼,首当其冲,“兄弟们,冲啊!拿下白玉京,献与君皇,可得大赦,再世为人——!”当年,阮君庭毒发而亡,虎贲将军慕雪臣受牵连,被发配往极北之地,怒雪川。这些年间,他受命阮君庭,凭一身英勇和三寸不烂之舌,游走于一个一个流民部落之中,将他们团结起来,组建成了一支凶悍无比,不畏严寒的大军。这些北境流民,先祖被流放于此,弃于绝境,任其自生自灭。谁知,他们不但没死绝,反而在万里冰川之中,顽强地活了下来,世世代代,繁衍生息,形成了一个个各自为政的部落。这些人当中,大多数从一出生,就没见过城池和文明,却渴望着能背负先辈的遗骨,重归故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他们是早已被遗忘之人,是根本不应存在之人,北辰历代皇帝,从没谁想过,要将流放犯的后裔,接回国土,给予新生。所以,当慕雪臣出现,以声震天下的阮君庭之名,许以承诺,便如在无边黑暗中点燃了一只火把,为这些“野蛮人”,照亮了回家的路!至于,他们是怎么破了固若金汤的千年帝王城的?凤乘鸾裹着厚厚的裘皮,戴着风帽,在北面山坡上,拍拍掌下一门擦得发亮的风雷诛杀炮。诛杀炮,一炮可平一城,固然会伤及无辜。可若是算准了弹道和杀伤范围,只要将炮子打在城外,让余波震破城墙,再辅之以攻城车,便易如反掌!刚才那一炮,就是她亲手放的!白玉京北线崩溃,城中守卫的府军全面回防。此时,正是南线进攻的良机!轰——!又是一炮!西门错搓手。有点歪,但是好使!南方三城与黑骑军大营之间的空地上,掀起滔天烟尘,一个大坑赫然呈现。长歌城屹立了千年的城墙,发出悲怆呜鸣,摇摇晃晃之后,轰然崩塌!九御大军,由此长驱直入!修宜策带着最后的府军,被围困在太仪城,终于寡不敌众,投械解甲,跪降!一座号称千年不败的帝王城,破得不费吹灰之力。阮君庭御驾驶入白玉京时,声势浩荡,十二城黑甲林立,山呼震天。唯有靖王旧府中,升起了滚滚浓烟。桐台,烈火熊熊,肃德坐在当年凤乘鸾的花梨妆台前,身上裹着结了蛛网的栀子色轻纱帐,赤脚踏着积了尘土的四合如意天华锦,从旧妆奁里寻了早就干裂的远山黛,对着浑浊的铜镜,细细描绘,口中喃喃。“他是爱我的,他从小爱的就是我……,只是因为得不到,才退而求其次。”她眨了眨眼,微微偏头,“我这么美,他怎么会不爱我呢?他南征北战,捍卫北辰江山,为的就是我。他饮下青云堕,舍身赴死,也是为了不叫我受半点委屈!”之后,她又对镜倔强娇嗔,“他是我的,桐台也是我的!是他造给我一个人的!我的!”火海灼热,烟雾弥漫,肃德转身间,已经被浓烟熏得天旋地转,扑倒在还铺着流金沙的喜床上,抱过鸳鸯枕,指尖轻抚锦被上的游龙戏凤,百子千孙图,“他还在下面等我,他一定好寂寞,好寂寞!我要把他给我的,全都带走!从今以后,桐台里,只有我们两个,天长地久,海枯石烂……”……凤乘鸾知道肃德在桐台自焚时,没吭声,又把头扭到了一边。阮君庭头疼,这可如何是好?他牵了牵她指尖。她就将手抽了回去。“一座旧宅罢了,就当糟了贼了。”他哄她。“那是我的!你给我的!”凤乘鸾觉得好憋闷,千里迢迢归来,好不容易破了城,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当年喜嫁的新房,就被个不要命的死鬼给强行占了!“那怎么办?不若孤将白玉京烧了赔你?”阮君庭又绕到她另一侧,既要淡定,又要哄媳妇,真的好难。若是换了从前,没有什么是扛走上床不能解决的。不要说床,地上,桌上,他哪里都可以!可现在,太难了……“呸!我还没死呢!”凤乘鸾扭身转到另一头,还在生他的气。一身烂桃花,走到哪里都有老女人死缠着不放!阮君庭一双凤眼笑眯眯,假装想了想,“那不如……,就把白玉京送你吧。”“我要这破石头城做什么?”“那就北辰,全送了!”“……!”凤乘鸾转头,正对上他一脸认真的模样,“我……,我要北辰做什么?”阮君庭佯嗔,一双长眉微微一拧,“做聘礼啊,还嫌不够大?那再加上南渊!”“……”凤乘鸾有点懵。“还不够?西荒也算进去!”“……”凤乘鸾不知该说什么了,她觉得他在开玩笑。阮君庭故作惊讶,“哎呀,你这个女人原来这么不好娶,那就将太庸山诸国也一道算进就是,反正孤想要,他们也不敢不给。”“阮……君庭,你……,没病吧?”凤乘鸾摸了摸他的额头。那手,就被他顺势捉了,捧在两手掌心之中,美滋滋道:“总之,江山为聘,太庸天水,是你的,而你,是孤一个人的!”“讨厌!”凤乘鸾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来,“说来说去,还是逗我。”“是真的!”他又赖皮将她的手捉了回去,正色道:“凤姮,来日你与孤为后,要面对的是整个九御,身后若是有太庸天水撑腰,就必定没人再敢轻看半分。你就是孤的江山,是孤的天下,不是什么随便带过太冲山的女人。”凤乘鸾低着头,看着他的胸口龙袍上绵密的绣纹,耳根有些热。“等摘了神莲,我们就回昊都,孤要好好地娶你。”阮君庭说到这里,该是又气血涌动,身子一震,便又捂住了胸口。凤乘鸾慌忙扶住他,“好了好了,别说了,我都知道了,你的心思,我都知道!”阮君庭缓身坐下,轻轻一叹,“只是不知神莲,还要多少年,才能开花。”“有什么关系呢?”凤乘鸾帮他揉着胸口,“早一年开花,我们早一年回去成婚。晚一年开花,我们就多清静一年。总之,我陪着你,你守着我,什么名分,什么地位,什么天下兴亡,又有何干?”阮君庭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把一颗头按在胸口,“你说的对,我们两个,好久好久,都没有清静过了……”没有是非,没有阴谋,没有碍手碍脚的那么多人,没有吵吵闹闹的孩子的那种清静!想到这儿,阮君庭又闷哼了一声。哎哟,又动情了,心口好疼…………半个月后,白玉京诸事尘埃落定。阮君庭一纸黄金卷,封凤乘鸾为太庸女帝,自此南渊、北辰、西荒及太庸诸国,天下归一。又封秋雨影为北辰王,兼代女帝统摄。于是,一切就顺理成章地甩了出去。次日清晨,两人在日出前,携手登车,未惊动任何人,只由慕雪臣套了四匹怒雪川战狼,一路向北,低调离去。秋雨影朝着渐行渐远的雪车,一直挥手,直到挥不动,才悻悻将手臂放下,回望身后硕大的白玉京十二城。君上,您太会享清闲了。这么大的江山,丢给我,我好寂寞……!天上,雪鹦鹉长啸,脚爪上,还拴着一封没来得及送达的信。那信上,龙飞凤舞两行狂草,“你们两个骗子,到底什么时候滚回来?老夫顶着一张先帝的皮,帮你们管九御,管孩子,管得很辛苦,很不开心!靠!”——全文完——(未完待续)
第400章 江山为聘,你就是孤的天下(大结局)(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