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儿连忙收起美人锤,退到一边,与几个丫环站在一起,拿眼睛瞄向华灼。
华灼只是落泪,不敢多言,却是从袖中把休书取了出来。
方瑞家的上前接过,递到姚氏手中。
姚氏扫了一眼,竟是大怒,将休书甩回华灼脸上,道:“你还有脸哭,嫁去三年,一无所出,乔家休你也休得在理。”
华灼捂着脸,哭道:“他不进我的房,我如何能生?”
无子只是借口,乔家大郎性喜寻花问柳,在家中又偏宠妾室,她性子懦弱,并不相争,奈何她步步退让,别人却步步相逼,闹得不可开交,乔家终是容她不下,一纸休书将她休回来,可怜她父母俱亡,亲族又绝了往来,除了舅家,竟再无处可去。
“没用的东西……”
姚氏气极,一脚踹来,竟把华灼踹得向后倒去。
“你还回来做什么,丢脸要丢到我方家来么?”
“外甥女无处可去,求舅母顾惜。”华灼知道这位舅母是个不讲情面的,她伏地哭泣,哀哀道:“乔家将当日外甥女的嫁妆都退回,外甥女愿献给舅母,只求舅母让外甥女能有一容身之地。”
姚氏原是打定主意驱了她,但听华灼这话,顿时却有些心动。当年小姑出嫁,嫁妆丰厚,虽说后来姑爷和小姑都遭了难,但那份嫁妆却被忠心的家奴带回了大半,她有心谋夺,才只来得及弄到手几座田庄铺子,自家夫君却贪那乔家的聘礼,匆匆将外甥女嫁了,那些嫁妆也被带到了乔家,也不知这三年来,这不中用的外甥女手上,还保住了多少嫁妆没被乔家夺了去,但不管还剩下多少,总是让人心动的。
“你且起来,留不留你,这事儿我也做不得主,待你舅舅回来,我与他商议了再定。你且先下去歇歇,我让人给你送热水去,把脸洗洗干净。你带回来的那些东西,先呈个条目上来,我让人核对了,再帮你收着,说什么献不献的,都是一家人,难道我还能要你的东西不成。”
“多谢舅母,外甥女这便去拟条目。”华灼低垂着头,抽噎几声,又道:“还有一事,随外甥女来的那两个下人,路上已向外甥女求去,左右日后在舅母这裏,也用不着他们伺候,外甥女便答应了,还请舅母莫要为难他们,让他们原银赎了身去,自去谋了生路便是。”
这才是她明知舅父舅母不良,却仍回来的原因。自己已是一生尽毁,好歹要帮刘嬷嬷母子寻个出路。若不是当年舅母扣下了他们的卖身契,她便是死在外头,也绝不再回这狼窝。
姚氏目光一闪,却又笑道:“我如何与两个下人为难,他们既先弃了你,这等背主之人,我也不屑留他,通共不过十几两银子,原就是你华家的下人,我要这赎身银做什么,你自个儿收了,回头我打发人取了卖身契,让他们走了便是。”
说着,便让舒儿去她房中取卖身契。放了小的,还有大的,区区十几两银,又岂放在她方家主母眼中。
“谢舅母。”
华灼目的达到,这才在如意的搀扶下起身,向姚氏又行了一礼,才退出了西暖阁。
“夫人。”刘嬷嬷一直在抱厦门口张望着,见她出来,立时便迎了上来。
方瑞家的跟了过来,一见刘嬷嬷便冷笑一声,道:“夫人有命,还你卖身契,赶紧拿了,快快走吧。”
刘嬷嬷大惊,紧紧抓住华灼的手,道:“这是怎么说的,为什么要赶老奴走?”
华灼泪又落下,道:“嬷嬷,你跟阿福走吧,我已连累了你们母子多年,如今有舅母照料,你便放心去吧。”
刘嬷嬷也落下泪来,道:“你那舅母是什么人你不知么,她如何会好好照顾你,不将你刮落一层皮下来,岂有你的日子过……”
方瑞家的立时喝一声道:“老婆子不知好歹,乱说什么,还不拿了东西赶紧走。来人,来人,拉她出去,以后不要什么猫啊狗的都放进来,仔细被叼了东西去。”
说着,便有两个矮壮婆子走来,挟住刘嬷嬷的胳膊就往外拖。
“夫人……夫人……”刘嬷嬷挣扎着,只是哭喊。
华灼泪如雨下,却是站着一动未动,只说了一句:“嬷嬷多保重。”
“好了,还傻站着做什么,赶紧带乔夫人……呸,现在又是表小姐了,带表小姐去西厢房歇歇。”方瑞家的对如意喝道。
如意连忙挽着华灼走了。
进了西厢房,还未及坐下,方瑞家的便又掀了帘子进来,笑道:“表小姐,你有什么条目赶紧写出来,也不知有多少东西,我好打发人去清点,不然东西放在车上,后面人来人往的,教人摸去一件两件的,防都防不住。”
华灼用帕子擦了擦眼角,道:“刘嬷嬷她走了么?”
“老婆子不识好歹,在后门上哭天喊地,听了都叫人心烦,我已打发人将她和她那个儿子逐远了。”
“那便好。”华灼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隐约显出几分嘲弄,旋即敛去,仍是那副软弱无助的模样,“方妈妈,你取笔墨来,我这就写。车上那几只大箱子,你着人搬到这儿来,箱上都有锁,钥匙在我身上,总得打开箱,一件一件地对清了才是。”
方瑞家的一听这话,顿时笑眯了眼,道:“表小姐说得是,我这就使人搬去。如意,还不伺候笔墨。”
待方瑞家的走了,华灼坐在椅中,将双手放在唇边呵了呵气,对如意道:“这天儿太冷,我身上都冻僵了,手指更僵得握不住笔,你去取个火盆来,再拿个手炉让我捂捂。”
如意犹豫了一下,知道自家夫人贪表小姐的嫁妆,这会儿必是有求必应的,想来去拿火盆和手炉也不需多少工夫,便应了一声,转身出了西厢房,却仍留了个心眼,唤了个小丫头在门口守着。
见如意走了,屋里已空无一人,只剩下了自己,华灼方敛起软弱无助的表情,露出一个仿如死灰的冷笑,伸手在袖中摸了摸,取出一条三丈白绫。
想自己本也出生在世代勋贵之家,华氏豪族天下闻名,以荣昌堂为本家,更有荣兴堂、荣安堂、荣瑞堂、荣吉堂四大嫡支,她出身于荣安堂这一支,曾祖父入主荣安堂时,官至一品,封疆大吏,可谓荣宠一时,却失在与其他嫡支关系冷淡,更可惜子嗣不旺,至她祖父、父亲,都是一脉单传,到她父亲时,荣安堂也渐渐没落。
她原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受尽娇宠,若不是十三岁那年,新江掘堤,洪水冲毁了淮南府上万亩良田,父亲身为淮南府尹,被指为督造河堤不力,贪墨河银,一道圣旨被押解进京,半道上莫名死于水土不服,母亲忧愤之下,一病不起,留下她孤姐幼弟,无依无助,向荣兴、荣安、荣瑞、荣吉四堂的亲族去投靠,可被本家的荣昌堂一句“当初本家让你荣安堂将女儿送来,不是不肯来吗,那便不要来了”,偌大的华氏豪族,竟无一人对她姐弟施以援手,无奈之下,才在忠心耿耿的家仆护送下,来到青州府,投奔了舅家。
只可恨才到青州府不久,幼弟被舅家仆人带到街上看灯,却教拐子拐了去,从此再无消息,荣安堂竟就此绝了嗣,原属于荣安堂的产业,被本家荣昌堂收回,一分了事。她没了幼弟,再无依仗,不过两年,舅父舅母便贪那乔家送来的五千两聘礼,将她嫁与那中山狼。
懦弱非她本性,只是实无依靠,忍气吞声,只求将日子过下去,平平安安的,却直到沦落到此,她才仿如梦醒。
她本无急智,却也不是蠢笨得不可救药之人,自父母俱亡,也尝尽人间冷暖,许多事情,当时察觉不出,事后慢慢回想,也能想出其中蹊跷,旁的事情也就算了,但幼弟被拐一事,后来想起实是可疑之极,只怕是舅父舅母收了荣昌堂的好处,故意绝了荣安堂的嗣,这才知人心险恶竟可至此。
本是弱女,虽无缚鸡之力,但恨到极致,她也曾想报复,原想凭名门贵女的身份,嫁个权势郎君,好歹要替荣安堂讨回一个公道,哪料到舅父舅母竟棋高一招,将她这名门贵女配与商户人家,可怜她孤苦无依,受此侮辱,竟连个求助出头的人都寻不到。死心嫁了,认命了,不争不抢,却仍落到这般下场,让她如何不怨,不恨。
外甥女被夫家休弃,自缢于舅家,这事情传出去,任舅父舅母舌灿莲花,总归要说不清。有心人略略一查,便可知方家是怎么把外甥女卖到商户为妇,若再查得深些,华氏豪族见危不救,反而瓜分族人家产,这样的事情,不需有实证,只是捕风捉影,便是华氏豪族抹不去的污点。
将白绫悬上屋梁,华灼忽地一笑,满室灿烂,如桃之夭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