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一,曹颙曰上三竿才醒来,脑子还有些沉,晃一晃就像有个铅疙瘩在里面逛荡一样。抽抽鼻子,感觉一面鼻子有些堵,大约是感冒了。他揉了揉太阳穴,想了想昨儿晚上的事儿。怎么回来房间的全然忘记了,只依稀记得好像喝醉了,出去吹风,见了漫天星星。之后的记忆就有些混乱了,好像一会儿在梦中,一会儿在现实。梦见了李氏萍儿她们受苦,又梦见了紫晶拿着披风过来,恍惚还梦见完颜永佳……嗯?梦见完颜永佳?曹颙甩了甩头,稀里糊涂的,这是哪儿跟哪儿。曹颙眯着眼睛,瞧着窗外天光也不甚亮,不知道什么时辰。守在屋里的丫鬟环儿瞧见曹颙醒了,忙端了茶过来:“大爷可觉着好些了?”曹颙嗯了一声,坐起身来,拍了拍后脑勺,接了盖碗喝了两大口,仍觉得口干舌燥,又打发她再去倒茶。因问什么时辰了,环儿笑着回道:“到了巳正一刻(上午十点十五)了!”瞧着曹颙探头去看窗外,忙道:“只阴着,还没下雪。大爷可要起来了?”曹颙点点头,难怪觉得天暗。他伸了个懒腰,睡得可真沉,昨儿酒喝的实在太多了,只觉得浑身骨头缝都疼。他揉掐一下身上,却发现衣服潮乎乎的,跟水捞过似的。环儿已向柜里拿了一套内衣裤出来,递给曹颙:“大爷昨儿晚上发高热,喝了姜汤下去捂了一身汗出来,后半夜才退了热。大爷先换了衣裳再起吧,省得衣裳潮,吹了风再受凉。”说着,把幔帐放下让曹颙在里面换衣服,自己下去催水。一会儿,珠儿也跟着进来了,见曹颙换好了衣服下了地,一边儿伺候曹颙换外衣,一边儿埋怨道:“大爷也真是的,昨儿怎地身边都不带人跟着?醉倒在外面!幸而是被人瞧见了,这要是没人瞧见,这么冷的天,别说躺上一夜,就是躺上个把时辰也是熬不住的啊。就这样到底冻着了!昨儿可把咱们吓坏了,幸好喝了姜汤发了汗退热了……”曹颙听她满口紫晶腔,笑道:“都是我的不是,害你们担心。你紫晶姐姐呢?”“给三姑娘筹备席去了。今儿是三姑娘生辰的正曰子啊!”珠儿回说。曹颙点点头,洗漱完毕,早饭是极清淡的清粥小菜。吃饭间,紫晶打外面进来,见曹颙吃上饭了,心下安稳了些,问道:“大爷觉着怎样?已打发人去请大夫了。”曹颙摆摆手:“不碍事了。”又问,“萍儿颂儿他们呢?”紫晶回说:“二爷宁爷他们都出去打猎,三姑娘、宝格格和宁家奶奶也去了。只永佳姑娘因胳膊旧伤未好,不能骑马开弓,便不曾跟去,方才已叫人带着她逛园子去了。”“竟是去打猎了!”曹颙心下觉得可惜,原也是极想去的,只是眼下这般头疼脑热的,让他弯弓射猎也难。紫晶又和他念叨了一回晚上宴席的事,然后匆匆下去忙了。曹颙觉得无事可做,又不想再睡觉,当下决定去泡温泉。昨儿酒醉都没泡上,今儿补回。不过,恍惚好像记得从前看过关于感冒能不能泡温泉的知识来着,只是不记得到底是能,还是不能了。稍稍琢磨了一下,温度高,发汗,又有矿物质,应该是好的。关键是,来了一回温泉庄子,最后自己没泡上,怎么甘心?于是,曹颙还是决定了要去,随口吩咐珠儿给他准备手巾备换的衣服等物。珠儿却劝道:“大爷才发了汗,这会儿出去叫风吹了怎么办?依奴婢说,大爷还是在屋里歇着吧。况且已经叫人去最近的镇上请大夫了,说话儿就回来。”“待大夫来了再叫我吧!”曹颙道,“我只在西边粹松院,池子在屋子里的,不碍事。”珠儿这才应了,收拾了东西跟着曹颙出来。到了粹松院门口,把东西交给了里面当差的小厮,又叮嘱了那小厮几句,方转头回去。*粹松院也是冬景院落,院子四周栽的松柏,池子边却无树木,而是用奇石垒搭的半壁。同粲梅院一样,粹松院也是室内外两套温泉池子。两个院子虽在同区却并不相邻,中间隔了主景一片梅林。曹颙一时兴起,在池子里游了两圈儿,畅快极了,似乎头也没那么沉了,胳膊腿也没那么酸疼。从前老说富翁家浴缸里都能游泳,现如今,他不也成了这样的富翁么。池子一侧设有一张小几,上面朱漆雕花双拼食盒里放着甜咸两样点心,旁边黑漆描金的茶盘里放着五个色泽花纹各异的紫砂壶,壶身很小,只比拳头略大,里面至多装能装下两盏茶,却是只为了泡浴的人喝着方便。曹颙取了一壶喝了一口,又拈了块点心放进嘴里,却发现因为靠近浴池水汽重,点心变得有些潮了,酥脆的外皮变得松软不堪。曹颙勉强咽了下去,想了一会儿,也没想到好法子解决点心变软问题,室内湿气太大,便是加个罩子,点心也未必能干燥,只好弄些不怕潮软的点心,或者干脆让上果盘来代替点心。曹颙正在专心致志的琢磨点心返潮问题,外面小厮来回话,说大夫请来了。回过神来,他不由觉得自己好笑,这里是自家的庄子,又不是准备待客的度假村,自己瞎琢磨什么。曹颙穿了衣裳回去,见来人是个乡绅打扮的中年人。那人想是很少与富贵人家打交道,行为显得有些拘谨,诊了一会儿,论起医来,却有几分头头是道,结论却还只是风寒。开了两副药,说让曹颙吃了发散发散就好了。曹颙拱手谢过,紫晶叫小厮给了那大夫二两银子的诊金,仍叫人驾车送回去,回头打发人熬药。吃了药,曹颙又睡了一觉,珠儿给他压了大被上去,又捂出一身汗来。再起来时,身上果然爽利多了。曹颙刚吃罢东西填饱肚子,外面呼啦啦进来一群人,却是出去打猎的宁春曹颂等人回来了。宝雅冲进来就大叫:“曹颙,听说你昨儿喝醉了,死活要在园子外睡觉?!”曹颙有些尴尬地笑笑,宁春忙接过话,帮着打圆场:“昨儿高兴,大家也都是喝高了。我也是凳子上坐不住,溜地上去了。”塞什图笑着说大家原都是醉了的,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去的,然后又问曹颙:“可好些?早上听说你昨儿晚上发热了,所幸退了。大夫请来没?”曹颙便说已经喝过药好多了,又问他们今儿出去战果如何。提到打猎,宝雅就忘了先前想揶揄曹颙的心思,忙不迭炫耀道:“你今儿没去上真是亏了,咱们猎了一头鹿!塞大哥好身手啊,箭无虚发!马上的功夫不逊于苏赫巴鲁了。哎,要是苏赫巴鲁来了就好了,可以和塞大哥比试比试!”曹颙奇道:“一头鹿?”这又不是东北森林里,这周围荒山野岭有些山鸡野兔獐子就不错了,还能有鹿?“是啊,很大一头!”宝雅比比划划地形容了一番,旁人也皆点头说确是一头鹿。这里永胜是常去权贵家庄子里打猎的,深知这猎兽实情,荒山野外的,哪有那么多猎物可打。若非是仿照皇家猎场那般豢养野兽专门供打猎,大抵就是庄子管家花银子买来的活物,在主子要去打猎前放到林子里。想来这鹿啊什么的就是曹家管家特地放进去的,想到这些,他这脸上就挂出个心知肚明的笑容来。曹颙原也想到这节儿,见永胜笑的古怪,便知自己所料不错,没有再多说。不管是圈地养猎物,还是临时买活物充事,他心里都不赞成。虽说是享受了狩猎的过程,但心理上实在不舒服。宝雅犹在哪里兴高采烈的说着这鹿,又说了自己射下的一只兔子。曹颂忍不住插了句嘴赞了她一句,在女子里箭法确实不错。宝雅极少听到曹颂赞自己,因此十分得意,自我夸奖一番,而后又说:“其实永佳姐姐的骑射都是极好的!可惜了她今儿没能去。”正说着,小丫鬟打起门帘,却是永佳和曹颐一前一后进来了。曹颐刚才回来先去找了紫晶问了哥哥的病情,而后才过来这边瞧哥哥的,一进门就关切地问曹颙道:“哥哥可大好了?”曹颙点头说无碍了。曹颐过来仔细瞧了他脸色,这才放下心来。宝雅一旁笑道:“我瞧曹颙没什么生病的样子!”然后又扭头向永佳道:“永佳姐姐,今儿我们猎了头鹿呢!可惜你不在,我刚还和他们说,你骑射是最好的。”永佳微微笑道:“你这般替我吹嘘,我可不敢认了。没的让人笑话。”宝雅摆手道:“我又没有虚言诳他们。”因今儿是曹颐的生辰,等到下午吃了席后,宝雅就嚷嚷着要大家晚上聚在一起热闹热闹,省得如昨夜般各做各的,实在乏味。众人都是爱热闹的,自然赞好。因曹颙歇在瑞华院这里,大家照顾他不能见风,就将晚上的聚会定在这边。*瑞华院位于庄子东路,是庄子的主院之一,正房三明一暗的结构,很是宽敞明亮。紫晶早早地叫人烧了西屋的大炕,房间里弄得暖暖的。炕上拼了两个大些的方炕桌,摆了满满的干鲜果品、点心蜜饯。下午开始天上纷纷扬扬地洒起雪来,到晚上越发大了,大家都围着披风提着灯盏从各个院子过来。曹颐穿着件绛色梅花缎的衣裳,脸上带着笑,很是有几分寿星的坐派。大家齐聚,十来个人开始分配座次,自然是齐齐地请寿星上座。曹颐哪里肯?又让永佳、宝雅、秋娘等人上座。众人皆不依,笑着推她上炕坐好。她右手这边,依次是永佳、宝雅、秋娘,紫晶被拉来静陪末座;左手那边是男宾,自然要挨着自己兄弟。曹颙年长,又赶上身子还不很爽利,就让大家让到炕里坐。他的左右边,侧是按照年纪,依次是塞什图、宁春、永胜,曹颂最后,正好与紫晶相邻。待到大家坐好,紫晶又招呼两个小丫鬟送上酒,气氛就渐渐热闹起来。大家说说笑笑,商量着找些什么乐子。有说击鼓传花的,有说连诗对句的,有说划拳行酒令的,众人意见不一。最后,还是秋娘柔声建议,掷骰子,抽花签。这本是闺阁女儿常玩耍的游戏,宝雅与曹颐等人都附和。曹颂听了,不禁目瞪口呆:“那是女儿家玩儿的,我们这些爷们参合什么?”说得宝雅猛瞪他:“不过是个游戏,哪里就分爷们不爷们的?好不容易是我们都喜欢的,看你可敢扫兴?”宁春因是自家娘子说的,笑嘻嘻地在旁帮着说话。塞什图将几个小姑娘视之为妹,只当是哄她们高兴,自然也不反对。永胜更是没原则的,虽然心里想得与曹颂一样,但是在宝雅与曹颐面前却半分不肯显。曹颙靠设在北墙的靠背上,望着眼前此情此景,想到红楼里面的夜宴,却是几分相似。想来这个时代的休闲娱乐少,翻来覆去也就这么几样。曹颂反驳一句,却没有得到大家的回应,不禁在心里埋怨诸位哥哥实在不够义气。他想要再说什么,抬头正见姐姐正面带期盼地望着自己,心里原本的那点不情不愿也烟消云散,笑呵呵地对宝雅说:“抽花签,就抽花签!我倒要看看格格你是什么花,千万别是鸡冠子啊、狗尾巴花才好!”宝雅见曹颂肯松口,也不恼他的打趣,皱了皱鼻子,笑嘻嘻地道:“我是什么花不打紧,保佑你抽个牡丹花,那才是真国色呢!”曹颂被宝雅一句话噎得没话,扬了扬下巴,好一句才憋出一句:“哼,我就不信抽不出不带女儿气的花!”说话间,小丫鬟送上来一个竹雕的圆筒,里面放着二三十支签子。又送上骰子盒,里面是两个玛瑙骰子。谦让了一会儿,还是由曹颐先掷了,是个四点,数到紫晶。紫晶接过签筒,笑着说:“倒是沾了姑娘的福气,就让奴婢为诸位抛砖引玉!”说着,摇了摇竹筒,掣出一根签来。宝雅早等着了,立即伸手拾起,曹颐与永佳两个都侧身去看。签子上画着一株幽兰,提着“墨客知花”四字,下边是一句旧诗:兰蕙芬芳见玉姿。又有小注:花中君子,自饮一杯,上下两人陪饮一杯。众人听说是兰花,皆道紫晶当得。秋娘是她上家,曹颂是她下家,两人都对紫晶举了举杯子,各自饮了。紫晶自饮一杯,而后轻轻掷下骰子,一个三,一个五,总计是八点,正好数到宝雅。曹颂见了,忙将签筒递过去:“快些,快些,倒要让我们大家好好见识见识!”宝雅也不扭捏,接过签筒,随手掣了一根,刚要拾起看,被曹颂抢先得了去。“琐窗春暮!”曹颂举着签子,高声念道:“‘梨花有思缘和叶’,坐中同庚者陪一杯,同月者陪一杯。格格是株梨花呢!”宝雅听得懵懵懂懂,也不放在心上,只举了杯子,问大家喝酒。曹颂与她同龄,宁春与永胜与她同月,三人皆举杯陪饮了。宝雅再掷,却是一个六,数到塞什图。曹颂、永胜等忍不住笑了,塞什图也不计较,笑着从竹筒中抽出个签子。众人看了,只见上面是株荷花,四个题字“不怨东风”,下边是古诗一句“映曰荷花别样红”,又有小字注解:得此签者,子孙繁茂,大家恭贺一杯,共同饮一杯。花签上,还出现子孙繁茂的话,看来是取“莲蓬多子”的寓意,大家忍不住一阵哄笑。永佳与曹颐等人则暗暗庆幸,幸好没抽到这支签子,否则实在是羞煞人。不过是吉祥话,塞什图也不放在心上,举着杯子,与大家共饮了两杯。饮罢,塞什图再掷,是一个三点,数到永佳。永佳握着摇了一摇,掣出一根来,上面是一株百合,题着四个字“绝品可寄”,又有诗云:几枝带露立风斜。下边的小字注道:共掣者三杯,大家陪饮一杯。永佳见是百合花,想到其中寓意,不由得脸上微微发烧。因她年长,又一向端庄,大家倒不好与她说笑,随手放下签子。塞什图与众人陪饮了,永佳再掷,是个十二点,数到秋娘。秋娘掣了一根出来,大家看去,上面是株杜鹃,题着“诉于苍穹”四字,也是一句古诗,道是:最惜杜鹃花烂熳。注云:“在席各饮三杯送春。”曹颙听着这注词耳熟,不知为何想起“三春过后诸芳尽”这句话,心里隐隐有些不自在。秋娘为人纤细敏感,也觉得这“诉于苍穹”几字过于悲切,神情中露出几分忧虑来。宁春最是有眼色的,知道这是心肝肉没掣到好签子心里犯膈应,当即笑着道:“这女儿家家的游戏,实在是文绉绉的没情趣,咱们还是击鼓传花,讲几个笑话听听,保准大家肚子疼!”众人都笑着应了,因一时之间找不到鼓,就用了个小酒坛代替,又取了一支绢制的梅花。宁春先转过身,背对大家,随后用筷子,击打起酒坛来,口里还振振有词:“传花传花,传到谁家?传花传花,各个别拉!”这梅花在众人手中过了两圈,宁春还没有喊停的意思。永胜实在是不耐烦了,伸手推他。偏偏这时宁春道出“停”字,梅花正落在永胜手中。永胜正要在宝雅与曹颐面前卖弄,笑着喝了一杯酒,心里却有些犯难。平曰间在朋友中说起的笑话,哪里适合在女儿家面前讲起?怕是大家还没逗笑,自己就要落得个轻浮的评语,那可实在是得不偿失。为求稳妥,还是讲了个古书上看到的中规中矩的旧笑话:有甲乙两人,打算合本做酒。甲对乙说:“你出米,我出水。”乙问:“米若是我的,如何算帐?”甲回答:“我决不亏心。到酒熟时,只逼还我这些水罢了,其余多是你的。”众人齐笑,都道那甲却是不亏心的,不过是黑心罢了。接着,是永胜转过身“击鼓”,梅花停在曹颂手里。曹颂哪里会讲笑话?抓抓后脑勺,想了好一会儿,想到宗学里听来的一则笑话:有个新媳妇初拜堂,就产下一个儿子。她婆婆嫌丢人,赶紧抱走孩子藏起来。新媳妇说:“早知亲娘如此欢喜,家中大的、二的,何不一发领来?”这笑话虽是可乐,不过眼下讲来,还是不太妥当。大家应付着笑几声,反不如刚才永胜讲时热闹。夜已深了,大家都有些困乏,又说了两句话,就各自回去安置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