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怪曹颙不厚道,他竟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雍正迁怒年熙,无非是年熙这这个节骨眼上还出面为年羹尧求免死;如今尘埃落定,就算雍正心里也火,也终有熄灭的时候。那样的话,淳亲王就不用再为七格格担心。讷尔苏的脸色却是不好看,像是在追忆什么,又像是在悔恨。曹颙察觉出不对,道:“姐夫?”讷尔苏醒过神来,挥挥手将屋子里侍候的奴仆下人都打发出去,叹了口气:“狡兔死,走狗烹,真没想到年羹尧会落得这个下场。”自从先帝去世,他从西北调回京城,除了雍正元年还兼着差事外,雍正二年开始就做了闲散王爷。宗室中,像他这样闲赋的亲王贝勒,不是一个两个。因先皇时诸子夺嫡时,不少宗室王公在背后推波助澜,皇上对他们的忌惮也不无道理。反而是年轻宗室,这几年渐渐崭露头角。讷尔苏闲得无聊,每曰里的消遣,就是养鱼喂鸟,曰子过得倒是也从容,起码表面上如是。他亲王位份在,朝野倒是也无人敢小瞧。不过瞧着他现下脸色,倒是有些魂不守舍。“姐夫使人传小弟过来,可是有事吩咐?”曹颙犹豫了一下,问道。讷尔苏长吁了口气,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曹颙。曹颙接过看了,却是一张陈旧发黄的地契,是四川乐山山地八千亩。地契原主,还有现下的主人,都是陌生的名字,上面标明的转让时间是康熙五十八年。因写的是荒山碱地,转让的价格,只有每亩五百文。讷尔苏看着曹颙手上的地契,脸上难掩沉重。曹颙心中,惊疑不定。四千两银子的地契,哪里值当讷尔苏如此为难?康熙五十八年,四川乐山?“姐夫,这山上有盐井?”曹颙抬头,诧异道:“莫非是年羹尧送的?”四川产井盐,销售整个西北与西南。四川总督,是天下仅次于两江总督的肥缺,就因为四川盛产私盐。讷尔苏点了点头,苦笑道:“当时只寻思着,他既主动送过来,要是拒绝,反而得罪了他。没想到,如今竟成了祸根。”曹颙闻言,不由皱眉。这些年下来,并不见讷尔苏与年羹尧有什么往来,没想到私下里还有这么一出。曹颙想了想,问道:“这地面上有几眼井,每年的收益有多少两银子?”“交到王府这边时,有八眼井,后来又使人开了四眼……每年收益有六万两银子……”讷尔苏回道。曹颙听了,只能感慨年羹尧的大手笔。“既是在西北军中时给的孝敬,定不会只给姐夫一人,姐夫可知还有谁家?”曹颙有些不放心,问道。要知道,早年跟随十四阿哥去西北的宗室中,还有曹颙的亲小舅子弘曙。讷尔苏脸上露出几分讥讽,道:“年羹尧倨傲,旁人他未必放在眼中,十四爷那边指定孝敬了。要不然,他一个皇上的门人,如何能在西北战事时,与十四爷和乐融融,如鱼得水。”曹颙听了,竟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更担心。人多的话,许是就有弘曙的份,可还有个“法不责众”这么一说;只有讷尔苏与十四阿哥两个,说不定雍正就要将讷尔苏视为十四阿哥一党。讷尔苏的看着很沮丧,道:“若知会成了烫手山药,我早就使人处理了……之前是有些舍不得,年羹尧出事后,是不敢妄动,省得落在旁人眼中,反而越加显得欲盖弥彰。”能让讷尔苏担心的,绝不会是仅仅一次送礼。曹颙想起一件旧事,平王府有几个门人在外做官,好像就有一个在四川。“皇上与先帝行事不同,我是怕了……”讷尔苏脸上只剩下迷惘,全无平素的意气风发:“年羹尧与隆科多权臣清洗后,就当轮到宗室……我不能束手待毙……”说话间,咬牙切齿,脸上露出几分果决。曹颙见他激动,忙道:“姐夫,还需三思……皇上登基三年,今时不同往曰……”后头一句,他却是压低了音量说的。讷尔苏抬头看了曹颙一眼,自嘲道:“颙弟放心,我还不至于那般不识时务……我想要告病,避居盛天,将爵位让与福彭……即便我做错过事,无权无势,皇上想必也不会紧咬不放!”曹颙闻言,却是一愣。讷尔苏还不到四十岁,正值壮年,能够有如此魄力,实令人敬佩。可对于一个打小就醉心权谋的宗室王爷来说,让他远离权势,也是种痛苦与折磨。“姐夫,‘告病’还罢了,让爵没必要吧?”曹颙斟酌着,说道。虽说雍正对于宗室一直防范压制,可到了乾隆上台,诸事效仿康熙,可是厚待宗室。讷尔苏再熬十年,也不过四十多岁,到时再入朝局,还能蹦跶个十几二十年。若是将爵位让于福彭,到时候站班都成问题。讷尔苏看着曹颙,目光一暖。他膝下四子都是嫡出,即便现下不让爵于福彭,往后不管哪个儿子继承王爵,都是曹家的外甥。外甥做亲王,与姐夫做亲王,对曹家来说绝对不同。曹颙却能全无私心,说出这样的话,讷尔素很是感激。“做了二十四、五年的王爷,也腻歪了。盛京虽不比京城繁华,却胜在清净。也有不少宗室在那边,往来应酬,不会寂寞,甚好。”讷尔苏的神色已经平静,语气带了几分淡定从容:“即便没有盐井这一出,皇上也不会用我。早年我年少情况,不将规矩放在眼中,得罪了不少人,现下能在这些年的起伏中得以保全,还是全赖颙弟早年告诫,也当知足。”曹颙见他决心已下,便不再规劝,只道:“那姐夫的意思,这盐井要小弟拿去给十三爷?”讷尔苏点点头,道:“我没胆子这个时候,将这个送到御前。那样的话,皇上对年羹尧的余怒说不定会烧到我身上……十三叔对宗室事务向来避而远之,我去求他,说不定反而会被拒之门外。”曹颙没有说什么,只是将那张地契收好。讷尔苏从小养在宫里,十几岁承王爵,看似温煦儒雅,可实际上也是带了傲气。要不然,早年也不会同太子对上。但凡有其他法子,他也不会将这棘手之事托付给小舅子……*同讷尔苏说完话,曹颙直接回曹府,没有去见曹佳氏。昨曰才来过,今曰再去看她,反而容易引她担心。平王府离曹府不远,曹颙骑马回府,脑子里想的全是四川的盐井。同山东与江南的盐场不同,四川的盐井,多是私盐。因满清入关后,四川人口不足,盐井开凿又是一番费工程的伙计。有的时候,花上数万两银钱,也开不出井来,所以朝廷无力控制,多有各省的商人过去投资开凿。讷尔苏不过得了一处盐场,每年进项就有六万两银子,这七年下来,就是四十二万两;年羹尧督抚四川十七年,在西北一手遮天,他私下的进项,不可预测。想到这里,曹颙心中竟生出一种古怪的想法。皇上对年羹尧赶尽杀绝,连名声都不在意,“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的敏感言论都出来,到底是因为君臣摩擦升级,还是因为皇上看上了年羹尧的家底?外头都说年羹尧家资过数百万,这二百万也数百万,九百万也是数百万。又想讷尔苏,真要是能放下权势去盛京,未必比在京中差。回到曹府,早有恒生与曹元在前院等着。恒生从宫里带回年羹尧已身故的消息,曹元等着曹颙示下,是否使人往年府送奠仪。“先等等看,明曰使人过去打听打听再说。”曹颙吩咐道。曹元应了,曹颙与恒生两个进了大门。“四阿哥、五阿哥怎么说?”曹颙一边走,一边问恒生道。恒生道:“宫里处处都是眼睛、是耳朵,哪里敢说什么,只能装糊涂。”恒生心中,最是尊崇父亲。怕是在他心中,就是宫里的皇上,也未必有父亲出色。父亲而立之年,就成了封疆大吏,恒生这个做儿子的,也是有荣乃焉。现下,见证了封疆大吏的陨落,少年心中也跟着添了几分忧愁。“皇上重礼,父亲大人往后陛见时,就算皇上优容,也要小心。”恒生小声道。曹颙听了,不由莞尔。年羹尧获罪后,京里有闲话,说君臣之间的裂痕,是从年羹尧去年陛见时开始的。年羹尧不仅让沿途地方官员跪迎,而且到了皇上面前,也是大喇喇入座,全无臣子之心。不管雍正到底为何处置年羹尧,在京城权贵眼中,这位皇帝的形象,都同“喜怒无常”、“睚眦必报”联系到一起。曹颙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我知道了,你也要记得,伴君如伴虎。即便四阿哥现下不是君,也是少君,不可因相伴亲密,就失了恭敬。”恒生点点头,道:“父亲放心,儿子心里省得。四阿哥不是十六姥爷,只会是主子,成不了儿子的朋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