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只是谦虚和婉拒的几句话,对柳敬亭来说,实在小事一桩,构思回信的时候,感觉有太多的词汇和句子可以用,可是一旦握笔铺信,突然不知从何下笔,这种感觉对他来说,非常熟悉。
在彼世界,柳敬亭除了读大量的书之外,自己也偶尔写两笔,常见的状况是,不知如何开头,开了头,不知如何继续,继续了几百字或者千把字,感觉自己写了一坨狗屎,愤而撕纸,再进入不知如何开头的阶段……
恶性循环!
许多写手都会有这种问题,脑子里有偌大一个世界,写出来就支离破碎,不看目睹,而看到别人的文字后,又情不自禁地觉得,似乎自己可以做得更好啊。
画面是形象思维,文字是抽象思维,写字则是把形象思维转化为抽象思维的过程,写手之间的高低优劣,往往就体现在这个过程中。
柳敬亭脑子里装了如许多的作品之后,这种体会越发深刻,感觉那些作者们构造出来的世界,其实并不复杂,其实非常寻常,为什么自己当初做不好?
用了很长时间想明白这个问题,之前似乎跟弥琥提过,进行故事创作最大的忌讳是不自信,编一个故事,连自己都不相信,如何让别人看了相信,如何给别人身临其境的感觉?
那些他之前认为寻常的故事世界,其实从来没有存在过,如果不是某位作者凭借自己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创造出那样一个世界,它永远不会存在,而当这样的世界被创造出来之后,再去看它,似乎非常简单,全然不记得当初创作者在构造这个世界的时候,所花费的心力。
好比《哈利波特》中的霍格沃兹学校,这座学校从来没有存在过,是作者在脑海中一砖一瓦建造起来的建筑奇迹,相信有许多读者第一次见到这座奇伟城堡时,心中受到的震撼并不亚于哈利波特本人,这一点,看过电影的观众体会尤为真切。
作者在描述这样一座学校的时候,心裏一定是相信它的存在的。
所以,仍是那句话,编故事首先要客服的应该就是对未知世界的恐惧感,不要担心自己塑造出来的场景和人物太过虚假,要自信,无条件的自信。
这是柳敬亭到这个世界之后才得出的终极结论,由此可见,对一个不是天赋型的写手来说,多读书是必要走的一个环节。
柳敬亭手执水笔,怔怔地思考了许久,猛然回过神,现在要给陈教授回信。
这个时代,纸制的信件逐渐变得罕见,因为稀罕,所以反而显得郑重,人家堂堂一名校教授,于百忙中抽出时间写信约见自己,足见诚心。
柳敬亭整理了一下思维,开始落笔:
“陈教授,来信已由千红转达,闻之不胜惶恐。”
写到这裏,又犹豫起来,按照惯例行文,接下来应该是先谦虚谦虚,类似几篇拙作,有诸多不成熟之处,徒见笑于大方之家云云,但是他实在无法把之前那几本书定为“拙作”,沉吟片刻,继续写道:“武侠常为人视为小道,偏见由来已久,不料陈教授毫无介怀,坦然来信指教,可见治学之心胸,何等样宽阔,奖掖后进之诚,令人由衷钦佩。”
这几句话句句属实,倒也不是纯粹溜须拍马,即便在彼世界,在《射雕英雄传》等经典名着未出之前,武侠小说的地位也是偏门小道,无数其他类型的传统作家,多有揶揄之语,此时此世界,情况显而易见。
不知为什么,这个时候,柳敬亭突然想起彼世陈凯歌导演的那部《梅兰芳》中十三燕临去时的那个画面,在打擂败给梅兰芳后,十三燕双眼含泪对梅兰芳说了最后一句话:“希望能把咱们的地位提高一点点……”
任何一种文艺形式,在最初的时候,其从艺者都会有这种期待,希望自己这个行业的地位能“提高一点点”,能为大众所尊重。
那么如何提高呢?关键还是在从艺者本身,他们需要给出杰出的作品,梅兰芳主创的《霸王别姬》、《贵妃醉酒》风靡整个时代,其艺术价值经久不衰,至今仍为人们津津乐道——这就是地位。
“然而,此时学生凡尘俗心尚重,一身琐事,未做好见大家准备,他日一切准备就绪,必当亲自登门拜访,匆匆搁笔,祝安。后辈古庸生。”
这句话则是纯粹地……扯淡了,并非他有心躲避陈教授,而是他现在真的不想做这方面的事情,见教授,做演讲,做活动,讲课,采访,发布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