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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相府的这场会议,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许多事情之前就有过讨论,今天只是重新提一下,唯一的新话题便是相府在三天后设盛宴,宴请宾朋,以庆祝北方大捷。
与秦嗣源、尧祖年、觉明等人又聊了一阵,自院落中出来时,宁毅的脸色倒是没有太多的喜悦。为着郭药师的这场大捷而高兴之后,新的问题,又已经压了下来,南北局势的这根绳,已经绷得越来越紧了。
北伐开始之后,秦嗣源这边负责的,多是国内事务。但密侦司先前在北方的开拓仍旧有着巨大的作用,平州知州张觉的事情便是其中之一,此人原为辽国将领,女真人打来之后,由于辽国一败涂地的局势而降金。但张觉的幕僚之中安排有一名密侦司的成员,发现张觉有投降武朝的心思之后便一直在推动此事。平州在十六州中地位重要,张觉麾下也有数万人马,如果能成,便是一桩大功。
只是在这之前,北方战局糜烂,金人也是一贯的强势。虽说此时的皇帝周喆为了金人不归还十六州的出尔反尔生气,早说过要强硬一点,但秦嗣源又哪里敢轻易启衅。有了郭药师的胜绩后,这才多少有些底气。
如果说自先前民间所见,武朝在应对金辽局势的问题上似乎有些一派天真、错漏百出。但到了宁毅目前的这个位置,却能够明白,如果要指责武朝对于某些可能存在的灾难性后果毫无防备,也是不公平的。这几年以来,一方面推动北伐,另一方面,众人也在积极地扩大着后方的防御,包括大规模的增加边防力量,知道自己不能打,就尽量的吸收原本辽国一方的降人,给予优待、组建兵团、保障后勤……等等等等。
童贯也好、蔡京也好、李纲也好、皇帝也好,包括最近有可能接替童贯位置的谭稹这些人,大部分的朝堂高官,都不是傻子。哪怕金人南侵的可能性极低,他们本身也明白加强后防的必要性。尤其在童贯这些人来说,北伐战局的糜烂也让他们一直都在积极地推动和配合这一类事情。
金人的兵力本身就不多,在侵占了辽国土地之后,就算他们真的脑子坏了选择南下。以雁门关以北的郭药师等人为始,一直到雁门关以南,由太原直到黄河岸边,上千里的纵深,几十万的兵力——哪怕其中有着不少豆腐渣工程——也足够将金人的兵力拖垮。
右相府中,有这份自觉的人不在少数。原本的成舟海、王山月等人都是“金国威胁论”的忠实推动者,但到得现在,即便是宁毅,也不可能整天把事情挂在嘴上,至少大家都是在做了事情的,哪怕有些事情做得操蛋了点,只是为了面子或是政绩,右相府能做的,顶多也就是在其中尽力扶正一下——这个无关对错,只是身在局中,只能如此。
但无论如何,宁毅的心中,多少还是有些担忧。
武朝和宋朝的轨迹,有其类似之处,但在这之前,他对于真实的历史,反倒关注得不多,这一切与他上一世极度务实的性格有关。
在他而言,所谓历史,与故事有其共通之处,只是由于历史真实发生过,于他人的说服力便更强一些。但归根结底,历史也好故事也罢,真正有用的,是它蕴含的教训,是寄托于前人而又反照自身的一个过程。但在后世浮躁的社会上,毫无辨别与思考能力的人比比皆是,他们有时折服于所谓历史的真实,却从不以任何真实的历史来反照自身,大部分人只以真实来对照他人,获取些许的优越感,却从未发现自身所行与历史上众多愚蠢事例如出一辙。
当人们一面嘲弄着前人的愚蠢、声讨着敌人的残暴,却从不自我反省的时候,从未看见自身的愚蠢和麻木不仁,甚至于破坏规则、蛀空国家的行径的时候,这些真实的历史,就变得一文不值了。倘使这历史的真实还令人获得了某种“我知道很多”的优越感,令其可以嘲弄他人,那么对于社会,这种真实性的意义,反而是一种负值。
就因为这样的认知,宁毅对历史的真实性有着极度的轻蔑,向来认为追求历史的真实性还不如去追求寓言的教育意义,至少寓言可以清醒告诉读者,这个是对的,那个是错的。但也是因为这样的习惯,眼下他反而很难确认整个局面的发展。宋朝有靖康耻,武朝会不会有,就真的很难说了。
当然,放在眼下,招降张觉当然是增加自身实力的一招好棋,本无需多想。至于被相府众人看的极为困难的灾区粮价问题,宁毅这边当然没有轻视的意思,但是一个多月前就开始做准备的情况下,对于这件事的具体细节,宁毅却并不打算去关心太多。
因为……有很多人,会在这里被活生生的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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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翰十一年夏,水旱天灾降临武朝,包括京兆府、河东、河北、荆湖各路超过二十余州县不同程度地受灾。由于朝廷赈灾得力,因灾情直接死亡的人远比往年要少。也是由于幸存者太多,在受灾区域以及与受灾区域相邻的州县,粮价飞涨的隐患,开始酝酿起来。
这样的现象,集中在南北几块区域的范围内,北面以京兆府路、河东路——也就是后世陕西、山西等区域——最为严重,南面这样的问题则出现在荆湖一带,这边原本是产粮之地,但因为水旱问题的交叠,反倒引起了更大的恐慌,但暂时来说,饿死人的情况,还不如北面严重。
此时右相府还在尽量的调集着粮食,维持着赈灾基本口粮的发放。但是市面上粮价的增长只会愈来愈多的人加入灾民行列,如今为了保证北伐,武朝能拿出来的储粮有限,加上层层的贪墨分流,想要维持到明年青黄相接,基本不现实。
理论上来说,遇上这样的事情,朝廷能做的,是严格规范粮价,打杀一批官员,再打杀一批商人。但这一次,波及的范围太广,其中涉足的人,也实在太多。
大儒左端佑牵头的左家有涉足其中;以蔡京为首的蔡家势力,有参与其中;荆南一带的韩家,那是皇家姻亲,太后的亲属;河南府的齐家,世代的书香门第,家主齐砚更是当朝大儒,跟京城许多官员都有香火之情,与李纲、耿南仲交好,与西军种师道也相交莫逆。
这还只是随意调查就能看到的一些势力。事实上,盘根错杂的关系、利益的驱动,令得许多事情的解决并不是有决心就好的。哪怕是李纲点头、齐砚点头、甚至蔡京点头,打压粮价,低价粮一到市场上,就会像是进了沙地的水一样瞬间干涸。因为参与屯粮的,往往还不止这些大户,还包括每一个被恐慌笼罩的普通百姓。
基本上来说,在生产力并不发达的此时,每一次的人祸天灾,都是一次新的贵族发家和土地兼并的过程。自己这边,眼下确实有些对策,右相府方面自然也拿出了决心,但最底层的一部分人还是会死,稍微有些家业田产的,也免不了有一部分卖田卖地卖儿卖女。区别只在于,当措施得当,这样的人会少一点。
作为宁毅来说,他可以接受世道的各种黑暗,也能接受各种死人。但作为后世而来的人,他很难亲眼看着一个两个女人孩子被活生生饿死的过程,因此,伪善也好,眼不见为净也罢,遇上这类事情,他倒是宁愿坐在京城,把一切都当成数字去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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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从相府侧门出来,名为文渊街的道路上行人不多,时间还是下午,街边的树叶溶在金黄的光芒里,两个孩子扑扑扑扑地从街边跑过去。
从窗口收回目光之后,宁毅拿着炭笔,对手上一本书册修改和书写着。马车前行,车轮偶尔碾过落叶,发出沙沙的响声,道路上偶有行人经过。车行片刻,倒是听得一片说话声往这边过来:“……你们懂什么啊,什么花魁,我告诉你们,小烛坊那边最无聊啦,矾楼也没有意思,我……啊?哼!干嘛干嘛,挡着小爷路了!知不知道……干嘛干嘛,小爷走这边你就走这边,找碴是不是,竹记了不起啊——”
随着这嚣张的话语声,马车停了下来。宁毅这边出门的马车一共三辆,他坐在中间这辆上,一听这声音,便知道来人是谁了。车停下来之后,他坐在那儿写完了最后几个字,方才起身掀开车帘。果不其然,只见道路前方,双手叉腰挡住去路的正是花花太岁高沐恩。跟着他的,仍是一帮京城纨绔,不过这些人家中当官的不少,宁毅一个商人的身份,理论上来说是惹不起的,他脸上堆了笑容,拱手迎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