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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令人烦闷的炎夏降临了汴梁城,走过矾楼的院子时,李师师听到了那边檐下传来的笑声。
“……最近竹记里说的那个武打的故事,可真是好听呢……”
“……有书稿了吗有书稿了吗,快取来我看……”
“新出的可还没有,我昨晚自己去竹记里听的……”
“这故事可真长,日日等也忒难等了些……”
“竹记出去的车队倒是说的短故事,可长些的好听啊……”
“因为竹记讲的这些故事,最近京里来的莽汉子也忒多了些……”
“人家是来参加武状元比试的,听说在八月……”
“……架不住人家身体好啊……”
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中夹杂了些低声的笑语,楼中的姑娘们彼此打趣。因为听到有竹记,师师停下来听了一会儿,随后抿了抿嘴,往前方院落中走去。
开春过后的几个月以来,关于竹记的事情,纷纷扰扰的,未曾从她的视线中离开过。
去年南北两面的赈灾一直延续到今年,此时秋收未至,许多地方仍有饥荒,但由于大雪封路的困境已除,中央对各地的掌控也有加强,此时虽还有许多地方饿着肚子,却不至于出现大范围饿死人的情况下。
只是京城附近游荡的乞丐,变得比往年都多。
竹记从去年到今年都参与其中,出了大力,但也因此与南北的各种商户都建立起了关系。这层庞大的关系网给竹记的发展起到了极大的助力,不光是一家家的分店如春笋般的往周围拓展市场,当师师从赈灾的情绪里脱出来,开始以风月场上得来的讯息观察它时,会发现这竹记涉猎的事物,已经开始疯狂拓展向其他的许多方向。这一发展极为迅速,却又朦朦胧胧的让人难以说出具体细则,也只有师师这种消息灵通之辈,才能在其中感受到那似乎有意识延伸的触手与千丝万缕的影响力。只是眼下,还未形诸明面。
与宁毅接触至今,师师也已经能够意识到,这位童年老友到底有着怎样的能力。有时候她也忍不住想,是否则主持赈灾之前,他就曾经预想到竹记会获得如此之大的发展助益——当然,这说起来,也无可厚非了。但在这其中,也总有些事情,是她想也想不通的。
就能力上来说,她并不懂得经商,但是周旋于达官贵人之中,见惯了许多事情的师师,也能够明白其中的一些隐性规则。通常来说,钱财是不重要的,有了万贯家财,即便富可敌国,也抵不住杀头县令的三尺钢刀,绝大部分的富商,会在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修桥铺路,搏个善名,然后试图提高家族的地位,往权势方向发展。
这世道之上,无论是任何人,权势才会是最终的目的,钱财固然对此有所助益,但到了一定程度也就够了,再发展过去,只会引起旁人的仇视,徒受其害。
然而宁毅从一开始便有相府的背景,赈灾事件中,虽然与绝大部分屯粮的大户为敌,但也同样积累了足够的朋友。有了这样的朋友,他若要权要势,要脱了什么赘婿或者相府笔贴式之类的身份,都是不麻烦的。可在眼前,他还是反其道而行了。
利用本身的影响,折现大量的金钱,以令人惊讶的速度膨胀着竹记,虽然看起来速度惊人,他也确实掌控住了这膨胀的每一步,然而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如同一个迅速膨胀的泡泡,不知道什么时候,它终究还是要破掉的啊。
当然,她能够想到的事情,她相信宁毅也能够明白。只是在明白的情况下仍旧有条不紊地操作着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深意,她却是想不通了。有时候也想亲口去问问他,不过,在背后操盘的那个人,自四月起,就已经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那一场令人心情振奋,却又无比无力的赈灾,而后竹记的发展,也伴随了一系列的事情发生。一些绿林豪匪将宁毅视为眼中钉,甚至跑到京城来想要杀他。而后他的反扑也是无比凌厉,竟丝毫不给这些匪人留情面。桃亭的事件不光惊动了绿林,也惊动了许多官场人物。
一百多的绿林人当场被杀,而后被抓的一百多人,有一半以上被判刑斩首。往日里人们瞧不起这些如混子一般的绿林客,但基本上还是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然而竹记通过相府的反扑实在太狠。一些来矾楼的官员都说这样会很麻烦,人家本来就是亡命徒云云,预言相府算是惹上了大麻烦。
往后的日子扰扰攘攘,有时候会传出竹记在某地与一些亡命徒发生了冲突,师师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预言实现了。但竹记反正是在膨胀着它的影响力,在这膨胀的同时,竹记麾下的说书者们竟又开始说关于绿林武者们的故事,竟还引起了轰动,一时间令得汴梁附近,尚武风气颇有回升。
此时武朝市面上的小说故事里,有说仙狐野怪的,也有说才子佳人的,说英雄草莽的也不是没有。但基本上,小说故事多由落魄才子写就,草莽并非主流,就算有,基本上也是本着一腔积郁,写些以武乱禁的小格局本子。
但竹记的故事都显得大气,故事有虚有实,大多讲的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一个仿着武朝背景,被称为宋朝的《天龙八部》,更是令得汴梁一时纸贵,每日夜里竹记说书人说完一段,立刻便有人抄写出来,竞相传阅。而受此影响,最近一段时间来矾楼的武林豪客也明显多起来,甚至几个出格点的书生公子,也曾练过些防身武艺的,便仿唐时豪侠配了宝剑,招摇来去,而后开始与武人结交。这些人家中多有背景,据说令得负责治安的开封府那边一时头痛不已。
当然,一个风气即便受部分人推崇,也还只是这个时代的“非主流”。竹记的做法在此时也招来了一些非议,写草莽英雄的小说影响力不大,人们也懒得去理,然而侠以武乱禁,这些血气充足又不得发泄的莽汉子本就是治安隐患,岂能宣传呢?
例如这次回京述职的周邦彦,对于竹记的这种引导,也是颇为不满。但好在讲述草莽故事的同时,竹记中说讲的其它一些故事,引起了文人们的推崇。尤其是被困杭州之时,发生的关于钱希文老人的那一段事迹,令得京城的士子们都大为肃穆崇敬。
即使在汴梁,直接或间接与杭州钱家有关系的人也有不少,在以往钱老的死对他们来说也不过是个概念而已,故事说出来之后,这些人以各自的形式缅怀或是吊唁,也有大量的文人士子,来竹记中听这么一个故事,而后热血沸腾,而后泪满衣襟。
这些人是否在听了故事之后就有了与钱老一样的殉道勇气固然两说,但由于宁毅是最后与钱老交谈之人,竹记因此获得了一些宽容和照顾,宣扬草莽英雄的事情,也就没有一面倒的被抨击,而是或谩骂或讨论的分成了两派,也成为最近一段时间,汴梁士子们的中心讨论话题。
而在这一切繁复推进的同时,背后的那个男人,却仍旧是未曾在人前出现过……
心中想到这些时,师师走进了自己的院落,庭院里的大榕树在微微的风里投下了浓浓的树荫,蝉鸣阵阵中,空气仍旧显得有些闷热。周邦彦坐在茶几前的木地板上等着她,这位在武朝文坛享有盛名的男子也已经年近四十,他长得固然不是奶油小生的帅气类型,但那一丝不苟的衣冠,微微显出白色的鬓角与这些年来身上的风尘,以及为官的经历,仍旧将他塑造成了颇有魅力的男子,眼见师师过来,周邦彦抬了抬手,请她落座。
两人相识数年,若要说相知的心情,在这个对爱情并不严格的年月里,恐怕也是有过的。毕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男人,也该是最接近过李师师心的男人之一,也算是相处融洽了。落座之后,品茶、几句闲聊,周邦彦道:“我前次所说之事,师师可有答复了?”
前一次来到矾楼之时,周邦彦曾经提起要为她赎身的事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两人此时谈起这件事,是合时宜的。师师的年纪,已经过了花魁的黄金时期了,虽然如今还有许多人捧场,但接下来,毫无疑问的将走向下坡路,嫁人,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而以身份论,周邦彦的官位虽然不高,但他本就有足够的才名,往日里跟李师师走得也近,由他纳她为妾,也算得上是很好的归宿了。
师师捧着茶杯,张了张嘴,但最终没有说话。院落里蝉在响,周邦彦等了一会儿,为两人添了茶水:“其实你我也知道,在你身边诸人当中,我理解你。往日里你爱游历四方,从名家学艺,在一起之后,怕也只有我能支持你。因此,你我在一起,该是最好的了……你终是要嫁人的。”
师师沉默了片刻,再端起茶杯时,望向外面的院子,语声不高:“美成兄,其实我最近在想,也许也不见得……非得嫁人了……”
“……五台山的时候,空度禅师就曾说过你有佛性……那好像也不是第一个说你有佛性的了。”周邦彦愣了愣,又笑了笑,“只是在当时你说,有些时候你看得透,却也无所谓,人总是要和别人一样,才更幸福些……怎么了?终有看不透的事了?还是说看透了,过不去了?”
“啊……”师师叹了口气,随后又道,“啊……”只是听起来也像是“唉”的叹息。
“我听说了你去赈灾之事,也听说了……你最近常去城外施舍那些乞丐……李妈妈跟我说了很多……”周邦彦顿了顿,“其实,你身边的那些朋友中,你与于和中、陈思丰这些人,虽然来往亲切,却没什么可能,倒是那宁立恒,是个很厉害的人。”
师师没有说话,对于宁毅之事,想必也是李蕴与周邦彦说的,略略沉默了一会儿,周邦彦道:“只是……此人似乎热衷商事,早些年我以为他是淡泊名利的君子,但后来所见,此人行事有正有邪,并不合君子之道。至少他让竹记宣扬草莽任侠之事,我是极不赞同的……”
周邦彦才名甚高,为人行得比较正,说话其实也是直来直往的,此时望着师师一阵子:“我知道你去赈灾之事,也是由他主持。你喜欢他吗?”
师师的目光原本望向一旁,此时才仿佛惊醒一般,然后笑着摇了摇头:“不是的,我也有很久未见他了。”
“他并非良配。”周邦彦喝了一口茶,“……朝廷的旨意已经下来,我在京里只会呆五天了。”
“嗯。”师师点了点头,举起茶杯微笑,“接下来去哪里?”
满院的蝉鸣声中,两人继续说着家常般的话语,微风摩挲着木叶,在话语中掺入了单调的沙沙声。夏日的午后,空气反倒在这样的空气里显得静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