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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万物渐醒。北归的雁群穿过了广袤的原野与起伏的山川、丘陵,洁白的山岭上积雪开始消融,大河广阔,奔腾向远远的天边。
辽阔的大地,人类建起的城池、道路点缀其间。
武朝建朔、金国天会年间,这片大地上人们的冲突打破了武、辽并立数百年来的平静。混乱还在酝酿,时代渐显其波澜壮阔的一面,在令一些人激昂奋进的同时,也令另一些人感到焦灼与心忧。
然而时间,一如既往的,并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它在人们不曾注意的地方,不急不缓地往前推移着。武朝建朔二年,在这样的光景里,毕竟还是如约而至了。
大名府附近,岳飞骑着马踏上山头,看着下方山岭间奔跑的士兵,然后他与几名亲随从马上下来,沿着青绿的山坡往下方走去。这个过程里,他一如既往地将目光朝远处的村庄方向停留了片刻,万物生发,附近的村民已经开始出来翻动土地,准备播种了。
他跃上山坡边缘的一块大石头,看着士兵从前方奔跑而过,口中大喝:“快一点!注意气息注意身边的同伴!快一点快一点快一点——看到那边的村人了吗?那是尔等的父母,他们以钱粮奉养尔等,想想他们被金狗屠杀时的样子!落后的!给我跟上——”
年轻的将领双手握拳,身形挺拔,他样貌端方,但严肃与刻板的性格并不能给人以太多的亲切感,被安排在大名府附近的这支三千人的新建军队在成立之后,接受的几乎是武朝同等军队中最好的待遇与最为严厉的训练。这位岳小将的治军极严,对于部下动辄军棍、鞭打,每一次他也反复与人重申女真人南下时的灾难,军队中有一部分乃是他手下的旧人,其它的则指着每日的吃食与从不克扣的饷钱,渐渐的也就捱下来了。
不过,虽然对于麾下将士极其严格,在对外之时,这位名叫岳鹏举的小将还是比较上道的。他被朝廷派来招兵,编制挂在武胜军名下,钱粮、兵器受着上方照应,但也总有被克扣的地方,岳飞在外时,并不吝啬于陪个笑脸,说几句好话,但军队体系,溶入不易,有些时候,人家便是要不分青红皂白地刁难,哪怕送了礼,给了份子钱,人家也不太愿意给一条路走,于是来到这边之后,除了偶尔的应酬,岳飞结结实实地动过两次手。
第一次动手还比较节制,第二次是拨给自己麾下的甲胄被人截留,对方将领在武胜军中也有些背景,而且自恃武艺高强。岳飞知道后,带着人冲进对方营地,划下场子放对,那将领十几招之后便知难敌,想要推说平手,一帮亲卫见势不好也冲上来阻拦,岳飞凶性起来,在几名亲卫的帮助下,以一人敌住十余人,一根齐眉棍上下翻飞,身中四刀,然而就那样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将领活生生地打死了。
其时那将领早已被打翻在地,冲上来的亲卫先是想救援,后来一个两个都被岳飞浴血打翻,再后来,众人看着那景象,都已胆寒,因为岳飞浑身带血,口中念着周侗所教的《棍经》,一棒一棒犹如雨点般的往地上的尸体上打。到最后齐眉棍被打断,那将领的尸身从头到脚,再没有一块骨头、一处皮肉是完整的,几乎是被硬生生地打成了肉酱。
这件事最初闹得沸沸扬扬,被压下来后,武胜军中便没有太多人敢这样找茬。只是岳飞也从不吃独食,该有的好处,要与人分的,便规规矩矩地与人分,这场比武之后,岳飞乃是周侗弟子的身份也透露了出去,倒是极为方便地接下了一些地主、乡绅的保护请求,在不至于太过分的前提下当起这些人的保护伞,不让他们出去欺负人,但至少也不让人随意欺负,如此这般,补贴着军饷中被克扣的部分。
不少时候,都有人在他面前提起周侗。岳飞心中却明白,师父的一生,最为耿直刚正,若让他知道自己的一些行为,少不得要将自己打上一顿,甚至是逐出门墙。可没到如此想时,他的眼前,也总会有另一道身影升起。
在汴梁、在夏村的那个人,他的行事并不正派,讲求实效,极其功利,然而他的目的,却无人能够指责。在女真大军之前兵败时,他率领麾下众人杀回去烧粮草,九死一生,在夏村,他以各种方法鼓动众人,最终打败郭药师的怨军,待到汴梁平定,右相府与他自身却遭受政争威胁时,他在巨大的艰难之中积极地奔走,试图让所有的同行者求个好结果,在这期间,他被绿林人士仇视、刺杀,但岳飞觉得,他是一个真正的好人。
若无弑君之事,岳飞极愿意跟随对方,做竹记之中的一名马前卒。
岳飞先前便曾经率领厢兵,当过领军之人。只有经历过这些,又在竹记之中做过事情之后,才能明白自己的上头有这样一位领导者是多幸运的一件事,他安排下事情,然后如羽翼一般为下方做事的人遮挡住不必要的风雨。竹记中的所有人,都只需要埋首于手头的工作,而不必被其它乱七八糟的事情烦心太多。
如今他也要真正的成为这样的一个人了,事情极为艰难,但除了咬牙撑住,还能如何呢?
队伍奔行往前,岳飞也跃下了巨石,开始跟随队伍,往前方跟去。这充满力量与勇气身影渐至奔行如风,从队尾追过整列队伍,与带头者并行而跑,在下一个转弯处,他在原地踏动步伐,声音又响了起来:“快一点快一点快一点!不要像个娘们!呼!吸!呼!吸!呼!吸!是个小孩子都能跑过你们!你们太慢了太慢了太慢了——快!”
那声音严肃、洪亮,在山间回荡,年轻将领肃然而凶狠的表情里,没有多少人知道,这是他一天里最高兴的时刻。只有在这个时候,他能够如此单纯地考虑向前奔跑,而不必去做那些内心深处感到厌恶的事情,纵然那些事情,他必须去做。
“有一天你也许会有很大的成就,也许能够抵抗女真的,是你这样的人。给你个私人的建议怎么样?”
隐约间,脑海中会响起与那人最后一次摊牌时的对话。
“什么?”
“譬如你将来建立一支军队,以背嵬为名,如何?我写给你看……”
“……为何叫这个?”
“背嵬,既为军人,你们要背的责任,重如山岳。背着山走,很有力量,我个人很喜欢这个名字,虽然道不同,此后不相为谋,但同行一程,我把它送给你。”
他从一闪而过的记忆里转回来,伸手拉起奔跑在最后的士兵的肩膀,用力地将他向前推去。
口中暴喝:“走——”
——背嵬,上山下鬼:背负山岳,命已许国,故,此身成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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