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燕一直站在丈夫身边,周武握刀时她已万分警觉,见他果然横刀自刎,急抢一步双手紧紧抱住他手臂,扑通一声长跪在地,已是声泪俱下:“武哥,武哥!没到这一步!你怎么这么傻!?三日已过,我们就算无功,可也无罪啊!——你不要做傻事,第三舰队已在路上,过几日听涛兄弟到了,汉水还能再夺回来!”“过几日?狄军渡江,襄阳不保,还要这汉水做什么!?——你放开!”“不!我不放!”凌燕死死抱紧,尖叫道:“你死了小姐怎么办!?”一句话,周武立刻定住。凌燕啜泣道:“我知道,你娶了我,心里却想着小姐,你……你喜欢小姐,对不对?你骗不了我的,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周武,你给我听好了,不要为我,就当是为了小姐,你不能死!——你是军团统领,是周家最后的依仗,此番变故周家种祸不浅,没顶之灾近在眼前!如今两位家主都不在了,你若轻生,周家什么都没有了,谁来保护小姐,谁来维护世子!?”这番话正中软肋,周武长叹一声扔下战刀,泪如雨下,“我……对不住你啊!”“这是什么话?”凌燕扑上去,埋身在他怀里,百忙之中还不忘把那刀子踢得远远,哭道:“你我夫妻多年,如何不懂你?——娶我就为收心,你不纳姬妾,不蓄美婢,从未对不住我,我也从未怪你!嫁给你,我知足的!更何况我也是周家供奉,侍奉小姐多年,尽忠报主与你一条心!——可我还要劝你,武哥,我们终究是家将、是下人,就算小姐不是王妃,那也是小姐,是主子啊,主仆悬殊,尊卑难逾,你这痴念……”她忽然住口,身子颤抖起来。周武顿觉满心愧疚,歉然道:“我知道,这是痴心妄想,小姐早已贵为王妃,小少爷又是世子,大王如此恩宠,我只觉欢喜,早绝了别的念头,只是周家此番惹火上身,纵然眼前过得去,可后患难除,对景儿就是祸啊!总要有交代的!——我全指望这场仗……”目光无意中一瞥,他也说不下去了。夫妻俩直瞪瞪望着南岸军港,一名小校正立在高塔上,双手持旗,有规律的舞动着,那旗语的含义竟然是——放敌人过来!“咔咔咔……”“吾皇万岁!——杀!”成百上千的木筏终于冲上南岸三里宽的浅滩,密密麻麻交错相叠,直铺出十丈远。狄兵将士纷纷割断绑绳,高声呐喊直往前方岙口里的汉水军港冲了过去。最难的一关就要突破了!直到这一刻,海天才真的放下心来。他知道,最危险的时候过去了,既已过江,那再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了,直到战争取得最后的胜利!在这一点上,他和刘枫是有共识的,汉水之险,胜过襄阳高耸的城墙!同样的,只要有一支军队渡过汉水,摧毁军港,稳住脚跟,继而攻占襄樊船厂,截断水军补给,百万大军就能从容渡江,就是用死人堆,用尸骨填,也能把襄阳推平了!襄阳一城,其实无关痛痒,可却是皇城重地,一国王都,更是楚国军民的一道心理防线,一旦攻下襄阳,俘获那个白痴皇帝,那么……从前灭亡大华的历史必将重演!他也将夺回失去的一切,大狄中兴,指日可待!看着对岸鞑靼敢死队渐渐冲上土坡,对面就是军港,海天再也抑制不住激动,在马背上张开双臂纵情高呼:“叫啊!冲啊!让南国的绵羊都知道,咱们草原男儿是狮子!”“嗷——!”对岸响起了震天的呼喊,果然叫了!可是……那叫声为何充满了惊惶?更奇怪的是,他们不再冲了,相反,士兵们像撞了墙似地猛然刹住脚,停在土坡上动也不动。这是怎么了?海天举手拢眉,眯起眼细看。——于是,他看到了乌云!那是土坡背后陡然升起的一片乌云,那浓密的黑色遮蔽了阳光,投下大片阴影,将整个先锋部队彻底笼罩。下一刻,在撕裂耳膜的尖啸声中,乌云落下了,飞快地、密集地、无可阻挡地、落下了!巨大的惨叫声冲天响起,跨过了百丈宽的汉水江面,直直刺入海天的耳鼓!赵濂冲口而出:“有埋伏!?”话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错了。——那箭雨是如此密集,意味着那土坡的后面至少有五万以上的弓箭手,正在全力发动齐射!按照楚国军制,步弓兵种的搭配比例是三比一。那么,对面楚军的数量至少有……十五万!不是埋伏,是楚国的增援部队,到了!海天的脸色突然涨红,接着又像是被抽光了血液,变得一片苍白,白得骇人!完了!过江的三万敢死队,完了……木筏可以顺流过岸,却绝无可能逆流回来,同时,自己也没有更多的木筏可以运兵过江增援……此时此刻,北岸空有三位君王、百万大军,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南岸的人马在绝望中挣扎,什么也做不了。渡江抢滩登陆作战,不能骑马也不能披重甲,狄军的士兵们只穿着最简单的箭袖武服,拿着尺许长的短刀,连块盾牌也没有,却要在狭窄的浅滩上承受箭雨的洗礼。除了屠杀,再没有更好地词语可以形容这场战斗。除了死亡,也没有第二条出路可供他们选择。毫无疑问。敢死队,死定了!不得不说,这支鞑靼敢死队确实当得起精锐二字,在遇伏的彷徨和巨大的损失面前,他们居然没有崩溃,身陷绝境犹自死命苦捱,在军官歇斯底里的呼喝下背水一战!土坡挡住了视线,海天等人看不见对手踪影,他只能看到己方人马顶着箭雨,发动了一次又一次决死冲锋。无数将士呐喊着翻过土坡,直冲下去,远处顿时战鼓雷鸣,齐声喊杀,呐喊与惨叫交织,金铁交鸣之声迭起。可每一次进攻都只能维持一盏茶的功夫,进攻势头就被那看不见的敌人强行压制住,迫使战线节节后退,士兵们退潮一样溃败回来,接着便是遑遑箭雨,漫天激射,雨打荷叶般冲刷着狄军将士的血肉之躯,惨嚎连天。同样的过程重复了整整七次,狄军已伤亡了三分之二,只剩万余残兵犹在垂死抵抗,奈何也已后继无力了。随着战线渐渐推移,无形的敌人一步步压了上来。终于,在如火的夕阳下,土坡上露出他们狰狞的面目。——那是一整排浑身裹满金属的类人生物。银亮的鱼鳞重铠和覆面式铁盔,配合那山一般高大魁梧的身躯,充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们粗实的臂膀上套着两面椭圆形金属臂盾,手中挥舞两米长的长柄战刀,攻防一体,当者披靡,就这么一步步压了上来!伴随他们出现的,还有歌声!每一步踏下,每一刀劈落,全都完美地配合着战歌的节奏:——“男儿带吴钩,谈笑斩人头,只手片刀颈间过,冷看血迸流。”——“男儿挟强弓,昂首射长空,飞鸿一箭贯天日,再射破苍穹。”——“男儿舞长槊,死生分对错,尺锋吐信染红缨。何问福与祸。”——“男儿披铁衣,涂血似丹漆,甲破膛开见铮骨,汗青留忠义。”——“男儿跨龙驹,誓把外敌驱,壮志何惜身与命,尸血筑沟渠!”歌声中,重装铁卫直劈硬砍猛杀向前,那雄浑的歌声似有冲击灵魂的魔力,压榨出进攻者最后一分力量,也摧垮了抵抗者最后一丝斗志。“那是……”“逐寇战歌!”海天缓缓回头,三位君王彼此对视,异口同声:“他回来了!”简简单单三个字,却饱含了极复杂的情绪,诧异、震撼、钦佩、惋惜、忧虑……唯独没有怀疑!今时今日,胆敢率部离开都城,大军直抵汉水御敌。这等魄力,这等胆略,如此强势,如此自信,除了他,还有谁!?仿佛是配合这句话,几乎出口的同时,迎风招展的血焰王旗从土坡背后升起,宛如刺穿地面般缓缓拔升!“嘘律律——!”王旗下,一骑黑马奋蹄人立,不住踢腾,重重砸地,血红披风高高飘扬乘风舞动,马上将军宛如背生双翼,展翅欲飞!双方凝目远眺彼此对视,无法看清面目,却能感觉到对方脸上的一丝冷冷微笑。来吧,战争,开始了!北岸残兵聚拢在一起,彼此并肩相扶相挟,他们绝望地喘息着最后的空气,呆呆看着土坡上的那个男人,看着他将一根白色的布条绑在盔额上,他仰头闭目,动作很慢,一丝不苟,系紧后一松手,雪白的尾飘荡起,银亮的战刀出鞘,刀锋劈落,直向浅滩上指来。“进——攻!”鼓声炸响,号角齐鸣,本已停驻不动的重甲铁卫齐声怒吼,以猛虎下山之势挥刀冲杀下来。他们彼此保持间隔,荡动长刀车轮般舞,虎虎生风卷起千层雪浪!所经之处,犹如犁地而过,尸枕狼藉,人头滚滚。在他们的背后,无数佝偻的身影在飞速奔驰,他们身披细鳞软甲,手持尖刀铁叉,控背弓腰,迅如猎豹,齐发一声鬼哭狼嚎:“蛇祖在上!——杀!”叱诧呼喝直奔重装铁卫的阵线间隙处,多则七八人,少则四五个,左右分际前后错落,同进同退自成小阵,一路过去左挡右杀,前堵后截,层层绞杀,势如破竹!背后的江面上,七艘楼船无需吩咐,已一字儿排开绕行而来,箭如雨,石如雹,阵阵如蝗,遑遑如瀑!惨叫声裂天而起,汉水南岸,染红了。海天沉痛地合上了眼睛,这一切他已不忍再看。轻挽缰绳,黯然回马而去,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轻轻地,默默地,摘下了金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