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拾……可有姓?”
姓……我心中蓦地想起一个人,但随即摇头道:“没有。”
“那你是哪里人?生母是谁?”史墨转过身,隔着一地清辉与我面对面站着,月光在他身前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
“小女是秦人,生母是泾阳城富户的侍妾。如太史所料,阿拾不是士族之女,只是个没有身份的贱民。”史墨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询问我的身世?难道出身卑贱就连与他弟子比试的资格也没有?我对史墨本就心存偏见,愤然之下语气自然有些冲撞。
史墨倒没有责怪我的不敬,只是抬袖冲我招了招手:“你走近些,让我看看你。”
我长吸了一口气,依言往前走了几步。
“你是哪一年出生的?”史墨怔怔地看着我,两片干瘪的薄唇似乎有些微颤。
“周王二十四年。”我不卑不亢地回道。
“可是生于岁末?”
“正是。”
“雪天?”
“阿娘曾说,小女出生当夜,大雪蔽天。”面对史墨的追问,我心中渐生疑窦,但仍旧老老实实回答了他所有的问题。
“大雪蔽天……好,很好。”史墨听了我的回答哑然失笑,他抬头望着头顶的天空左右踱了两步,然后大踏步走到我面前,“你抬起头来,让我再看看你的眼睛。”
我依言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史墨那双冷得仿佛可以冻结一切的眼睛。在这双眼睛里有我看不懂的急切与惊愕、无奈与怆然。月光下,他紧紧地盯着我的瞳仁,可他视线的焦点却仿佛穿过了我,落在一个遥远的我看不见的地方。
他在看什么?他在我眼睛里看到了什么?
“太史?”我微微皱起了眉头。
史墨窒了窒,整个人突然间又恢复了清明:“尹皋在城外的观星台等你,你快去吧!”他撇下我,默默地转身朝主屋走去。我连忙转身追了上去,他一抬手将我隔在了三尺之外:“五日后的比试你若是输了,就永远不要再想踏进我晋国半步!”他瞪着我,那愤怒的神情似乎在责备我为什么要出现在晋国,出现在他面前。
我看着他的背影,抬手摸了摸自己套在手臂上的骨环,夫子啊,夫子,他当初也是这样赶走你的吗?五日之后,我定要让蔡墨为你低下他尊贵的头颅!
史墨砰的一声关上了主屋的房门,我看了紧闭的房门最后一眼,转身大踏步离开了太史府。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自到了新绛城后,我每夜出入都会带着无恤送的竹笠。虽然别人瞧不见我的眼睛,尹皋昨夜却看得一清二楚。史墨今夜出现在这裏,显然就是衝着我这双眼睛来的。可他的反应为什么这样奇怪?我这双异瞳的背后,难道还藏了什么我不知道的秘密?
之后几日,我白天在赵府睡觉,晚上就去城外观星台与尹皋会合。
无恤将伯鲁送我的女装全都收了起来,取而代之的是骑马用的胡服和男子所穿的素色深衣。在他看来,我现在的目标已经不是成为太史府的巫女,而是成为太史墨的弟子,打扮成男子会让此后的一切顺遂许多。
我其实有些好奇,赵无恤与我在秦国只见过两面,他知道我会击筑歌咏,会识药酿酒,却为什么那么笃定我能在占星卜卦、演算摄魂上与尹皋、栾涛一战?
我将心中疑问坦然告知无恤,无恤却只神秘兮兮地告诉我,是直觉。
好吧,我的直觉是会输,他的直觉是会赢,算是扯平了。
一切,都只看明天的比试了!
这一夜,我几乎是睁着眼睛等天亮。鸡鸣一过,我就急忙起床打水梳洗,妥妥地将自己打扮成了一个俊秀的少年。等不及婢女送来早食,我胡乱吃了几口干粮,喝了一碗井水,就小跑着去了伯鲁的院子。
走到伯鲁院外,发现平日里守在门口的侍衞和婢子都不见了,往里又走了两步,忽然听到正屋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荀姬之前同我说你带了一个秦女进府,我原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收了留着或是之后送人都可以。可你呢?你把人送到太史府上去了,你这是在逼太史收她为徒吗?荒唐!荒唐至极!你真是太胆大妄为了!”
屋里说话的人是谁?!难道是赵鞅?晋国四卿之首,名震天下的赵鞅?
这几年,我在来往于秦晋之间的密报上无数次看到过他的名字,而每一次,赵鞅这个名字都是和强悍、多智、勇猛、胜利联系在一起的。当一个原本只写在竹简上的人忽然出现在我面前时,我欣喜难抑。但很快,最初的激动就变成了内疚和歉意。屋内,伯鲁正因为我在史墨面前的无礼要求,受到赵鞅暴风骤雨般的责骂。
“你为什么一点儿都不像我?你让我百年之后如何放心把赵氏的基业交给你?!”
“卿父,夫君他也是一时糊涂,才着了那秦女的道。”
“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不敢也不能在这时候闯进去,因此,只能跪在门外等他们出来。
“今天跟我一起去向太史赔罪,前几日智瑶送了些人给你大哥,那个秦女就让荀姬送到智府去吧!”赵鞅说完开门走了出来,见我跪在门口又道,“不识相的东西,不是让你们都退下去吗?还跪着做什么!”
“秦女阿拾,拜见卿相!”我俯身行了叩拜大礼。
“就是你?……抬起头来!”赵鞅的声音如同寒冬结冰的河水,冰冷刺骨,让人不禁为之一颤。
我慢慢抬起头,壮着胆子打量着眼前这个叱咤风云的老人。没有锦衣玉带,没有金冠华履,赵鞅只穿了一件墨色白缘深衣,配了一柄青铜长剑,他身形高大,腰板挺直,全然不似一个六十岁的老人;方脸高额,长眉入鬓,一双眼睛明明蒙了一层岁月的浊色,却依旧炯炯有神,凛然生寒。
“可惜了这相貌。荀姬,找人把她送到女乐住的地方去。两日后,你亲自送人去智府,就说是我送给你兄长的生辰之礼!”
“唯!”荀姬一副温顺贤良的模样,颔首应道。
“请卿相允许小女参加今日的比试。”我端正身子高声道。
“嚯!大胆!”赵鞅双目一瞪,右手按剑呵斥道,“不管我这不肖子许了你什么,在我这裏都作不得数。”
“卿父,这秦女是我请来的客人,你不能——”伯鲁颤抖着开口,却被荀姬一把拉住。
我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世子从未给小女许下任何承诺,此番比试是太史与小女之间的约定。卿相此刻若是将小女留在府上,半个时辰后,恐又要派人来接,这委实太麻烦了。”
赵鞅听了我的话,像是听到了一个极好笑的笑话,他仰头大笑,伯鲁却煞白着一张脸惊恐地看着我。
赵鞅笑罢,转头对身边侍衞道:“带上她,待会儿若太史没问起,就直接割了她的脑袋扔到浍水喂鱼!”
“唯!”侍衞一手把我从地上拎了起来,喝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