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恤看了我一眼,也只安安静静地陪我坐在暮色里。
时间如水流去,夕阳的影子在屋檐下缓缓游移。有风过,一片洁白的花瓣带着微颤恰好落在苇席光亮与阴暗的交界。
无恤俯身拈起那枚勺形的花瓣,轻轻地放在我手中:“这是晋地最出名的白玉木兰,仲春花谢,暮夏亦能再开。花别有期,人亦当如是。这府里的西院种了上百株这样的木兰,且都是十年以上的老树,开起花来颇有些景致。若你愿意,改日我带你去看。”
我低头看着手中洁白如玉的花瓣,启唇道:“你们赵氏为什么会愿意带我这么个无用之人回晋?”
赵无恤闻言一愣,但很快又笑了:“无用?像你这样貌美的医女,自然不会无用。倒是你……”他两指一伸,捏着我的下巴将我的脸转了过来,“你心裏在想什么?秦国公子送到嘴边的荣华富贵你都不要,却为何跟着我们这群不相干的人到了晋国?依我看,这裏最奇怪的人应该是你吧!”
“我……”我原想从赵无恤口中探到点儿什么,可这会儿却被他一句话堵住了嘴。是啊,不管晋国赵氏与天枢是什么关系,不管他们带我回晋的原因是什么,决定跟着来的那个人,终究还是我自己。
“巫士明夷,是赵氏的人吧?”我拨开无恤捏着我下巴的手。
无恤把身子往墙上一靠,淡淡道:“明夷是我兄长的故友,他原是衞人。五年前,他在新绛跟着太史墨学习巫卜之术时,一直住在我们府上。如今,他虽然行踪不定,但与兄长一直有联系。”
“你是说,明夷是太史墨的弟子?”这个答案令我始料未及。
“算是吧。”
“这个太史墨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和神一样的人。”山巅残阳终落,无恤看着越飞越薄的深紫色晚霞,微笑道。
“神?”
“二十九年前,一日,有日蚀,这天夜里卿父在梦中见一赤身小儿合乐而舞,卿父以此二事问卜于太史,太史答曰:‘六年及此月也,吴其入郢乎!终亦弗克。入郢,必以庚辰,日月在辰尾。庚午之日,日始有谪。火胜金,故弗克。’太史墨以五行相克相生之法,预言南方蛮夷小国吴国将在六年后攻入楚国都城郢。时年,楚国强大而吴国羸弱不堪,世人皆道太史墨妄言,但是……”
“但是后来证明他是对的。伍子胥攻楚五战五胜,不但进了楚都郢,还掘了楚王的墓,鞭了他的尸。”
“嗯,此后太史墨便以问卜之事闻名于天下诸侯。卿父凡有大事,皆要问卜于太史。”
“我刚才入府时,听世子说要把我送到太史府去,这太史墨可也收女弟子?”
“还没到入寝的时间,你怎么就做起梦来了?”无恤坐直了身子,认真道,“太史墨收徒只收男不收女,他上一次收明夷为徒也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如今,他门下只有两名男弟子,皆是不世出的人才。我和兄长商量着把你送到他那儿,无非是想替你求一个巫女的名头护身。否则,以你的相貌、荀姬的肚量,不出十日就会有人登门向世子讨要你。到时候,给或者不给、把你给谁,都是个麻烦。”
巫女……是啊,女人终究是一件被送来送去的物什。就算我不属于他们赵家,可真到了那个时候,怕也没有说不的权力。
“阿拾,你要明白一件事。在世人眼里,你这样的女人和夜明珠、麒麟角是一样的,若没有主人,便会被歹人争来抢去,永无尽头。若被普通士族得到,就会被当作礼品送给上位者,然后不停地更换主人,直到有一天你年老色衰,容颜不再。所以,我现在能想到的最好办法就是给你找一个靠山,一个没人敢向他要你的靠山。他不是公族,不是王族,只能是天神。”
赵无恤的话,我懂,因而心中虽满是无奈,却也感动有人能这样费心为我筹谋。
“我明白,谢谢你。”
“你先别急着谢我,太史墨性情冷傲,见你生得副祸水模样,说不定连收你做巫女都不愿意。到时候,我就只能把你毁了容貌送给自己做小婢了。”
“那倒也省心了。”我颔首而笑,不经意间瞥到赵无恤放在腿侧的手。他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精致,但此刻沾染了风尘,有些发灰。再往上看,他的身上还穿着之前行路时的外袍,鬓角也有些凌乱。
“对了,路上走了半个多月,你怎么还不回去休息?找我可是有事?”
“你现在才想起来问我?”他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站了起来,“我怕你一个人刚到这裏觉得陌生害怕,就想着过来陪你说说话。现在,你既然已经要赶我走了,想来已经没事了。”说着他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个陶埙丢到我怀里,“路上听明夷说你喜欢吹埙,就回院子里拿了一个,你留着玩吧,我走了!”
“多谢。”我怔怔地捏着还留有他体温的陶埙,眼眶忽地一热。去国千里,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竟还有一个人知道我的迷茫、我的快乐、我的害怕、我的无助,连我自己都不确定的感觉,他却知道得那么清楚。
在赵府的第一夜,我睡得还算踏实。
第二日清晨,有婢子捧了一套女子的绢制短衣襦裙给我。蕊黄色短衣,配上绿底绣花草纹的襦裙,再加上一条织彩的发带,硬生生把我打扮成了一朵娇俗的春花,让我哭笑不得。
还在秦国时,我就听闻,晋国正卿赵鞅曾在新绛城的东北面给自己修建了一座私城,城内宫宇华美,台榭林立,堪比公室。但此城在十五年前的六卿之乱中被范氏、中行氏所毁,如今仍在修葺之中。
赵鞅反攻二卿获胜之后,晋侯在新绛城给他另赐了府邸,正是我如今的借居之所。这座府院虽是临时所建,却依旧大得让我瞠目结舌,且不说高台之上精雕华饰的明堂、错落有致的寝室,光是园囿就有半个伍府之大。
在婢子的带领下,我弯弯绕绕走了半天才到世子伯鲁的院中。伯鲁见了我很是兴奋,急匆匆地拉着我去了他的后院。
百步见方的院子里,养满了大大小小的飞禽走兽,因为日日有人清扫,倒也不像无恤说的那样吵闹、发臭。只是路过老虎和猪的笼子时,我还是忍不住笑了。
“你就别笑了,明日我就让人把猪放了。”伯鲁那日在车里定是听见了我对老虎和猪的一番论调,所以现在见我发笑,脸上不免露出尴尬之色。
“放了猪做什么?你该把这老虎放了才是,天天要拿肉喂着,既浪费你的钱财又浪费它一身捕猎的本事。”伯鲁越是不自在,我就越想调侃他,“还是世子觉得,养猪委屈了你的身份,养着老虎才能显示你的威严?”
“你说我养猪……我……我又不是宰夫,你……”伯鲁一时词穷,脸涨得通红。
“世子的威严和仁善,其实无须用这些畜生来显示。养猪,养虎,倒不如养士。以世子的仁德去善待有才之士,那么他们自然会效忠于你。你虽不在乎这天生得来的位置,岂知别人没有觊觎?多养些谋士、能士、力士、勇士,到时候不求与人相争,也得保住性命不是?”
“小儿……”
“世子的兄弟怕是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吧,我可不信人人都像你的红云儿,一味只想着站在你身后,扶着你,撑着你。就算他们个个都和你兄弟情深,但这赵府外头呢?智氏、魏氏、韩氏,哪一家是容易对付的?你总不想将来赵氏的宗主只是一头任人宰割的猪吧?”我一口气说完,伯鲁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紫,半晌没有出声。
我敲了敲旁边关着长尾雉鸡的笼子,柔声道:“既然爱惜它们,就放了它们吧!世间万物没有一样是喜欢住在笼子里的,生死之事就都由它们自己吧!”
“唉,我到今日才算明白了红云儿的话。”伯鲁有片刻的失神,醒转过来后又道,“我忽然觉得把你送到太史那儿做巫女有些可惜了,不如你留在我身边?”
我一听急忙摇头:“世子的好意,阿拾心领了。你还是赶紧把我送走吧!我这样诡计多端的小儿怎能留在身边呢?世子可要牢记明夷的忠告啊!”
“也对,我就算留了你,也治不住你。”伯鲁唉声叹道,“太史那儿,今早我已经派人送了拜帖,明天就带你过去。今日日中之后,让红云儿先陪你出去逛逛吧!新绛城还是有很多好玩之处的。”说完他又上下打量了我几眼,摇头道,“这样的装束虽然好看,却显得轻浮。荀姬穿衣一向不俗,怎么给你挑了这样一套衣服?你在这儿等着,我去给你找几件好的。”
伯鲁啧了两声转头走了,我在心中暗道,这个赵伯鲁还真是个心思单纯之人,荀姬自然是知道这衣服显轻浮,才故意送来给我穿的。唉,为人|妻也真不容易,除了照拂家中大小事宜,还要时时提防着夫君领些花啊草啊的回来。
伯鲁很快就抱了一大堆的衣服从房里走了出来:“你回去试试这几套,太史喜欢素色、赤色,明天我们可不能因为一套衣服就被赶出来了。”
“谢世子!”我收下衣服行礼拜谢。
“这会儿,红云儿一定在你院子里等着了,你快去吧!”
“诺!”我行礼退下,走到院门外时,听到伯鲁朝仆役们大喊:“你们,快把这些笼子都搬出去,找个地方把它们都放了。分开放啊,别开了笼子把老虎和猪放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