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来给我引路的吗?”他闭着眼睛露出了坦然欣慰的笑容,那样子仿佛是一个追逐、奔波了一生的人终于到达了他的目的地。
“是,我是来为你引魂的。”我语气陡然森冷。
“我死了,大家都很高兴吧?你看,引魂路上一滴雨都没有。”太子绱极费力地把手伸向空中,似乎努力想要抓住些什么。
“对,大家都高兴得很。没有人会为你这样的人流泪,所以,你的引魂路上根本就不可能会下雨。”我狠狠地扯下他身上的皮甲,然后举起断剑,将尖端对准他裸|露的胸口。我没有用剑杀过人,我想一剑刺穿他的胸膛,可握剑的手却抖得厉害。阿拾,想想靶场上无辜死去的小虎牙,想想没了舌头惨死的瑶女,想想那一堆堆如山的残肢断臂,他是所有人的敌人,他罪有应得,杀了他,杀了他!
太子绱看了一眼我抵在他胸口的剑,没有挣扎也没有闪躲,只笑着对我说:“你死的时候,很多人都哭了吧?同我说说那雨是什么样子的?我听巫士说,引魂路上的雨是暖的,有七彩的颜色,对吗?对吗?你告诉我!”
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我的喉头突然开始发硬:“你这样的人不配看到七彩暖雨,也不配知道那雨是什么样子!”我一把扔了手中的断剑,心绪焦躁地在原地来回转了好几圈。如果他还是当初那个盛气凌人、残暴无情的太子绱,我一定会把剑狠狠地插|进他的胸膛。但如今,他却像个可怜的亡魂,因为没有人愿意为他哭泣而痛苦万分。
我思前想后,最终只得长叹了一口气,告诉自己,罢了罢了,他现在已经是败军之将,秦伯也已下令废黜了他的太子之位,留他一条命应该对公子利构不成威胁。
“你现在还没有死。”我在太子绱的伤口上重重按了一下,痛得他全身发抖,“看吧,你还会痛,说明你还没死。”
太子绱闻言蓦地睁大了眼睛,一脸惊恐地看着我。
“这两支箭没有伤在要害,你在这儿等我一下,我去给你找些止血的草药。待会儿天黑了,你就赶紧走吧,再也不要回秦国来。”
“你为什么要救我?”他勉力撑起身子半坐起来。
“因为杀了你也换不回那些人的命!如果你真的想在引魂路上亲眼见到七彩暖雨,就好好想想自己接下来该怎么活。”
太子绱垂下头,半晌,哽咽着吐出两个字:“谢谢。”
我四处寻找草药时,心裏还一直在纠结,我今日留太子绱一命到底是对是错,可等我回到渭水河边时,却发现太子绱已经不见了。他一个人没有马匹根本不可能逃走,唯一的可能就是巴蜀的探子发现了他,把他救回去了。我沿着河岸走了一圈,确定他已经离开后就独自回到了城里。
等我收拾妥当,已经到了人定时分,躺在床铺上,脑子里却嗡嗡地乱响,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临近天亮时,好不容易迷糊了一会儿,却梦见太子绱走在干涸龟裂的引魂路上,一遍遍地问我:为什么没人为他落泪?为什么没有雨?
第二天早上,我精神恍惚地去木楼找伍封,想把昨天在渭水边发现太子绱的事情告诉他,但还没到门口就遇见了带着由僮行色匆匆的伍封。
“你来得正好,巴蜀两国派使者来了,现在正在东门外,你和我一起去看看!”伍封道。
我点了点头,心想这个时候肯定是送降书来了。
东门外躬身站着两个细眼圆鼻头的红衣使臣,他们解了佩剑,一人捧了一个漆盒候在门口,见伍封出来就急忙迎了上来,叽里呱啦一通乱讲。
阳光直射在我脸上,明晃晃的让人睁不开眼睛。我本来就不通巴蜀之语,再加上昨晚睡得不好,头昏脑涨,因而他们的话听来格外刺耳。
好不容易等他们讲完了,伍封上前打开了高个子使者手中的漆盒,裏面端端正正地放着一卷降书,他拿起来看了一眼,然后放回盒中,递给了我。
我双手接过,牢牢地抱在胸前。这时,伍封又打开了第二个盒子,裏面赫然装着一颗人头。伍封撩开那头颅的散发看了一眼,低声对刚刚赶来的祁将军道:“是罪太子的人头。”
砰的一声,我手上的漆盒重重地砸在了自己的脚上。
“怎么了?!”伍封回头。
我忍住脚上的剧痛,把地上的漆盒重新抱了起来,躬身回禀道:“小巫见这头颅怨气太重,因而才失手落了书盒,请两位将军恕罪!”
“怨气这么重,怎能面呈国君?”祁将军听了我的话很是担忧,对伍封道,“不如请巫士先行施咒,你我待会儿再入宫面君。”
伍封看了我一眼,道:“那就有劳巫士了!”
“唯!”我把手中的漆盒交给由僮,转而接过装着太子绱人头的盒子,面朝北方跪下,缓缓打开。
太子绱的脸比我昨晚见到时还要狼狈,杂草一样的头发带着血污沾在灰白色的脸上,两只紧闭的眼睛像是两枚黑色的铜币嵌在凹陷的窟窿上,幽幽地透着死气。他被巴蜀人带回去之后应该受了一顿毒打,脸颊上有两块乌黑发紫的瘀痕和一道带着血渍的泪痕,红肿的嘴唇在死后外翻着,露出森白的牙齿。
我心裏突然涌上一阵强烈的悔意,我应该在昨晚杀了他,为什么我要给他一次生的希望,却让他死得这样不堪……
我念完巫词,把漆盒重新盖上递给了伍封,轻声道:“见完国君之后,请带他再见一次君夫人,见一次公子利。如果可以,让巴蜀之人把他的身子送回来。”
伍封担心地看了我一眼,点头道:“你先下去吧!”
“唯!”
半天之后,伍封终于回来了,他还来不及脱去鞋靴就被我一把拉住:“君夫人哭了吗?公子利哭了吗?”
“小儿,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伍封脱了鞋子牵着我进了屋,“早上见你就怪怪的,可是昨天吓到了?”
我摇了摇头,把昨晚在渭水边遇见太子绱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伍封。
伍封听后沉吟了片刻,摸着我的脑袋,柔声道:“罪太子和公子利都是君夫人所出,但是生罪太子的时候据说君夫人受了很大的苦,还差点儿丢了性命,巫士便说他生而克母。所以君夫人一直偏爱公子利,厌恶罪太子。但是今天,她见到罪太子的人头时,当着我和祁将军的面抱着漆盒就哭了,她再怎么厌恶他,也终究是他的母亲。”
“是吗?那就好。”我喉头一颤,竟有些哽咽。
你现在可是亲眼看到传说中的七彩暖雨了?再去看一眼你的母亲,然后安心地走吧……
巴蜀两国联军在呈上降书之后,很快就退兵了。太子绱残缺不全的尸身隔了五日后也被使者送了回来。君夫人命人把他的头颅和尸身缝在一起后,葬在了南门外的陵园里。因为太子绱兴兵叛国,所以,死后没有办法进入秦国宗庙接受祭祀,最后只有君夫人在自己的寝宫里给他设了一个小祭坛,日夜焚香。他一生都没有享受过母爱,到死后总算如愿以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