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内墙有蒺(2 / 2)

我走到伯鲁榻前,匆匆给史墨见了一礼:“师父,世子的血止住了吗?”

“止住了。”

“我刚刚在车上查看过世子的伤口,伤口很浅,按理不会昏迷不醒啊!”

“伤口虽浅,但是你看这裏!”史墨用指尖在伯鲁伤口的右下方轻轻按了一下,外缘破损的皮肉旋即翻翘了起来,露出裏面的箭伤,“这些脓疮才是世子昏迷的原因。”

“世子中箭也就是今天早上的事,怎么伤口这么快就生出脓疮了?”我说话间心中一寒,急忙用手捏开伯鲁的嘴巴看了看,失声道,“世子中了‘热咒’!”

“巫士,什么是‘热咒’?”荀姬一听立马扑了上来,焦急道,“可有解?”

“你同荀姬说吧!”史墨垂目,用清水小心地清洗着伯鲁的伤口。

我看了一眼史墨,端坐起身子对荀姬徐徐道:“世子体内侵入了一团毒火,这伤口上的小脓包就是被那毒火烧出来的。如果不赶紧解咒,不出三日,世子就会因为伤口溃烂发热而死。”

“天啊!怎么会这样——”荀姬张大了嘴巴,她的哭声似乎被过度的恐惧堵在了喉咙里,听起来支离破碎。

“可有解咒之法?”无恤握着伯鲁的手,满脸凝重地看着我。荀姬一听也急忙跪爬了过来。

我在心中思量了一番,正色道:“欲解此咒,需取冰魄使中咒之人含于口中,寻雪山之上的白毛灵猴作为移祸之牲,再配合汤药口服,才能化解体内的毒火。”

“冰魄是什么?灵猴又要上哪里去找?”无恤双眉紧蹙,问得急切。

“冰魄太史府上就有;灵猴嘛,我恰巧养了一只,只不过……”

“不过什么?你要什么我通通都给你。”荀姬死死地抓住我的肩膀,声音陡然变得又细又高。

“世子的汤药、膳食只能经我一人之手。十日内,所有人都不能踏足这个院子。”

“好,只要巫士能救夫君一命,我什么都答应你!我……我现在就去求卿父下令!”荀姬说完带着婢子冲了出去。

史墨替伯鲁合上了衣服,轻唤了一声:“无恤。”

“是!”无恤往前移了几步,附耳在史墨嘴边。

“跪在门口的是晋侯的如夫人辛垣和今日误伤了世子的公子啼,他们是奉了晋侯之命来同卿相请罪的。你出去问问那小公子,他今日的箭服是从何处得来的、用的又是什么箭镞。”

“太史的意思是——”

史墨微微颔首,无恤脸色陡然一凛,起身快步走了出去。

其实“热咒”只是我与史墨之间的一种暗语,伯鲁此刻昏迷不醒的真正原因是他中了芨草之毒。芨草是生长在野地里的一种寻常草药,时人会用它来治疗虫蛇蜇咬之毒,但如果用量大了便会变成致人死命的毒药。将箭镞涂上芨草的汁液,中箭之人虽然不会即刻倒地身亡,但处理不当就会因为伤口溃烂发热而死。

“冰魄?灵猴?你这丫头扯起谎来,真叫老夫自愧不如。”

“师父是舍不得你那几块灵石?”

每个巫士都有自己喜欢的灵石,明夷喜欢松香虎魄<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虎魄,古时对琥珀的称谓。"/>,史墨则锺爱深潭冰晶。那是一种被埋在百尺深潭之下,坚硬、无色、清晰透明、状如寒冰的石头。

我为了糊弄荀姬只能编一些听起来玄之又玄的东西,雪猴被我拉出来受苦,那史墨自然也得忍痛交出几块冰晶。

“为师怎么会舍不得?”史墨站起身来,“你还需要什么草药,我让人回府给你去取。”

“我要一些染青衣用的蓼蓝,再要些忍冬、甘草、犀角粉,每日还要一罐新鲜的马奶。”

“半个时辰后就会有人给你送来。”史墨说完转身走到门口,开了门又轻轻地合上,转头对我道,“世子伤成这样,卿相都没有来看他,你应该已经明了世子在卿相心中的位置。现在,即便你已经猜出下毒之人是谁,也不要贸然去告诉卿相,那样只会让你自己身陷险境。”说完不等我答话便开门走了出去。

其实,我和史墨之间的关系一直很复杂,很微妙。我从没有把他当作师父来敬重,他也从未把我当作弟子来训教。若说他待我好,他以往在太史府予我授课时,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看我的眼神也总是充满了探究与隔阂。但若说他待我不好,他却毫不犹豫地把师门重物螭龙冠赠给了我,我与无恤赴秦前,他草药、毒药、随身小物给我备了足足一箱。而且他刚刚同我说这番话时,无论神情和语气都像极了夫子,也许他是真的在担心我。

不过既然史墨说出这番话,那就意味着他和我一样,心中已经有了怀疑之人。晋侯虽然一直对赵鞅的专权专政心存不满,但也不会愚蠢到让自己的小儿子去射杀赵氏一个不受爱戴的世子。伯鲁若是死了,对晋侯百害而无一利,所以在箭镞上下毒的定然另有其人!

所有人离开之后,昏暗的房间里只剩下我和奄奄一息的伯鲁。

伯鲁的脸白得泛青,乌紫色的嘴唇抿得死紧,肩膀因为疼痛不时地上下抽搐。

“你现在知道了吧!就算没有害人之心,你只要坐在世子的位置上就会有人想要你的命。”我拿帕子按压着伯鲁额上的冷汗,叹息道,“养猪、养虎不如养士,你是根本没听进去。平白无故地邀你去狩猎,你怎么也不多长个心眼儿,多带几个人……”

“我带了三个……”一直昏迷不醒的伯鲁微微睁开眼睛,对着我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你醒啦!”我赶忙用手背试了一下他额间的热度,依旧滚烫。

“卿……父呢?”伯鲁的喉咙因为芨草的热毒肿得几乎不能说话,我竖起耳朵也只能勉强听到几个破碎的字。

“卿相之前一直在这裏,后来怕妨碍到我替你治伤才走的。”我微笑着握住他的手,“你可把我们大家都吓坏了,不过你放心,给我十天时间,我一定能让你好起来。”

“他不会来看我的,我又让他丢脸了……”伯鲁闭上眼睛,闷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他很担心你呢,他让巫医吉到城门口去等你的马车,又让太史候在你的院子里。虽然他什么都没有说,但我可以肯定他一直在担心你。你先好好睡上一觉,晚点儿他还会过来看你的。”

“他会来吗?”伯鲁眉头微颤,睫毛被隐忍在眼眶中的泪水打湿,一撮撮地沾在眼睑下。

“嗯,他一定会来的。”我不忍看他苦涩的笑容,轻轻应了一声,起身走到门边,本想开门让他透透气,却意外撞见了站在门外的赵鞅。

“我说过晚点儿会来吗?”赵鞅的脸不怒自威,他背手站在我面前,让我觉得整个人连带着身后的房子都被笼进了一个沉甸甸的罩子里,透不过气来。

“小巫见过卿相!”

赵鞅沉默不语,只上下审视了我一番,而后拂袖走下了台阶。

“卿相——”

“你告诉他,就说我已经来过了。”赵鞅略一迟疑,旋即又大踏步朝院外走去。

“世子已经醒了,卿相不进去看看他?”我见他要走,急忙快步追了下去,一把扯住他的袖子。

“大胆!”赵鞅转头冷冷地瞥了一眼我拉在他袍袖上的手。

我旋即松开手,往前迈了两步,跪在赵鞅身前,鼓起勇气道:“卿相,裏面受伤的那个人是赵氏的世子,你的嫡子,不管你对他有多么不满意,他始终是你最重要的儿子。为了赵氏的百年基业,作为宗主,你必须要保护好他。你对他的每一次忽视,都会让他成为有心之人的活箭靶。他逃得过这一次,逃不过下一次。如果,你觉得他担不起世子这个重担,你也有责任让他从这个位置上平平安安地走下来。因为,当初送他坐上这个位置的人,正是卿相自己啊!”

赵鞅紧盯着我,他的眼中燃烧着一股无法遏制的怒火,似乎下一刻就会冲上来拧断我的脖子。

“你,说完了?”他道。

“没有!”我抬起头直视着他,按捺下心中畏惧直言道,“卿相今日如果就这么走了,那就表示,你要眼睁睁地看着世子送命,然后再心安理得地为自己挑选一个中意的世子,不用再考虑嫡庶长幼之分,也不用顾忌天下人的悠悠之口。可这不是一个父亲应该做的事,更不是一个像卿相这样顶天立地的男人该做的事。教育一个合格的世子是宗主的责任,卿相文治武功受天下人敬仰,难道现在要推卸作为赵氏宗主最基本的职责吗?”

“自周舍<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周舍,赵氏家臣,以直言敢谏着称。据刘向《新序·杂事第一》记载,周舍死后,赵鞅曾感叹:“众人之唯唯,不如周舍之谔谔。昔纣昏昏而亡,武王谔谔而昌。自周舍之死后,吾未尝闻吾过也。”"/>死后,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样跟老夫说话了。”赵鞅看着我,眼中的怒气渐渐淡去,他伸手把我扶了起来,“伯鲁是个好儿子,可他却不该是我的嫡长子……我再给他两年时间,若他还不能让我满意,我会依你所说,让他平平安安地从这个位置上下来。”

我说这番话之前早已做好了领罚的准备,如今赵鞅不但没有怪罪我,反而许诺要护伯鲁周全,我一激动又一把抓住了赵鞅的袖子:“卿相,谢谢你,你是世间最好的父亲。”

伯鲁,你听到没?他说你是个好儿子。

赵鞅看了一眼我抓在他袖子上的手,没有厉声怒斥,却意外地露出了一丝微笑:“我如今倒想知道,什么样的人能生出你这样的女儿来?”

“小女无父无母,实是卑贱,今日冲撞卿相,还请卿相恕罪。”我弯腰冲赵鞅深深行了一礼。

赵鞅轻叹一声,转头迈上台阶。

“卿相,中了‘热咒’还能活下来的人没有几个。世子他——真的很了不起。”

“我知道……”赵鞅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转身推开了伯鲁的房门。

我望着那扇红漆糊纱木门,久悬的一颗心终于落了地。不管此刻赵鞅会对伯鲁说些什么,只要他在这屋里多待一刻,暗杀伯鲁的人就会多一分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