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寒夜惊魂(2 / 2)

我借机从地上爬了起来,拿着匕首紧盯着他。这路面太滑,我根本跑不了,万一再次摔倒,眼前的人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杀死我。

“是谁要杀我?”我问。在天枢时,于安曾教过我几招对敌的杀招,天水匕上涂了致人昏迷的毒药,只要我能拖住他半刻钟,他就死定了。

“你不需要知道。”他被我伤了脚踝后,谨慎了许多,一双三角眼紧紧地盯着我的每一个动作,伺机出击。

“不管那人给了你多少钱,我出十倍的价钱。”我从怀里掏出一袋钱币扔在他脚边。他眼神一动,似是迟疑了一下,我趁机滑步向前,举起匕首朝他的胸膛扎去。

可对手毕竟老辣,他即便中了我的毒,却在极短的时间里反应了过来,侧滑一步,挥剑直斩我握着匕首的手腕。我肩膀一拧避开他的攻击,匕首在手中变换一个角度,身子借势擦过他的另一侧,狠辣决绝地在他上臂内侧的血脉处割了一刀。

当胸刺去的那一招是虚招,手臂上的这一刀才是真正的杀招!

人和动物一样,身上总有几处血脉是碰不得的死处,只要割开了它,就别妄想还能止住喷涌的血流。这话是于安告诉我的,他是巽卦的主事,也是天枢的第一号刺客。在这样的乱世,我想要活下去,就必须先学会如何保护自己。

男子的手臂血流如注,他扔下长剑,拼命地想要用手捂住伤口,但鲜血以不可思议的速度从他的指缝间涌出。

我看着黑暗中喷涌而出的红色液体,皱了皱眉头:“没有用的,你既然以杀人为生就早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流逝的鲜血带走了男子生命的气息,他的脸变得惨白一片,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也许他的主人告诉他,我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巫士,也许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死在一个瘦弱小儿的手里。

男子的膝盖打着战,他呻|吟着蜷缩在地上不停地抽搐。远处的那辆马车在他与我追逐打斗时就已经离开。车里的人大概觉得我今晚必死无疑,因而连留下来看的兴致都没有。

我把沾了血的匕首在袖子上擦干净,重新插|进靴内的暗袋。

从救了伯鲁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陷入了赵家的夺位之争,现在有人想要我死,这一点儿都不奇怪。很多年前,伍封告诉我,我把死亡看得太重了。如今,我终于像他说的那样,习惯了算计,习惯了死亡。我看了地上的尸首一眼,漠然地转过身,就在我转身的一刹那,却愕然发现自己身后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个人——一个红发冲冠、衣襟大开的男子。他的肩上扛了一个女人,一个披头散发、昏迷不醒的女人。

袒胸露腹的男子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往后退了一步,用戒备的眼神看着他。男子露齿一笑,把肩上的女人往地上一放,旁若无人地走到尸体旁,蹲下来看了一眼车夫手臂上的伤口,笑道:“漂亮!伤口整齐干净,毫不拖泥带水。小东西,这活儿干得不错啊!”男子蹲在尸体旁,眼睛里盈满了亮光,这亮光如同一只野兽看见了猎物,一个色鬼看见了美人。

隆冬腊月只穿一件大开襟麻布长袍就出来晃荡,深更半夜扛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人走在大街上,看见死人两眼放光、异常兴奋,眼前的这个人,全身上下每一处都透着诡异。

我定了定心神,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先生是?”

红发男子站起身子,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别跟我这么说话,听着头痛。小东西,你手艺不错,我挺喜欢你的,怎么样,到我家喝杯酒去?”

到他家喝酒?!只要是个脑子正常的人,都不会在这种情况下邀人回家喝酒吧?

我尴尬地笑了笑:“小弟还有急事,改日吧!”

“真的不去?我那儿的酒可是刚从智府地窖里偷出来的椒浆,寻常人喝不到的。”

椒浆,取花椒之辛香,酿为酒,用于降神。智府里贮藏的椒浆定是为册立世子的祭礼准备的,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被人偷走?“大哥莫不是在吹牛吧,智府守备森严,你如何能从他家的地窖里偷出祭祀用的椒浆来?小弟不信。”

“这女人也是我从智府里偷出来的,现在用完了正打算送回去。你不信,打醒她问问。”

用完了要送回去?!我看了一眼男子大开的衣襟和女子散乱的头发,脑子里立马冒出一个非常糟糕的猜测——采花贼?杀人魔?不管他是谁,我都不能继续待下去了!

“智府的女人都能偷出来,大哥厉害,小弟敬服。只是今天太晚了,明天,明天小弟一定带上好酒在城外的竹林恭候大哥。”

“行,说定了!”男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转身扬了扬手,扔下一句,“明日你不来,我就剜了你的心肝下酒!”他说这话时的口气,淡得像是让我明天多带壶酒,省得不够喝。

这个莫名其妙出现的男子很快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他的出现和离开都快得让人迷惑。

赵孟礼的事还没结束,我这儿又摊上了这么个麻烦的人物。我用手扶着脑袋,看了一眼地上被男子遗弃的女子。如果我把她丢在这裏,估计再过一个时辰她就会被冻死,但要是把她背回智府,我也没这个力气。况且,智府我还去不得。老天啊,难道要我坐在这裏陪她一起冻死?!

我用手拂开女子覆在脸上的乱发,这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五官生得小巧,虽算不得美人,看着倒也可人,只是这会儿她鼻涕眼泪全都粘在脸上,脏兮兮的很是狼狈。女子身上的衣服被撕破了好几处,但样式和布料都属上品,看样子应是智瑶府上的妾室,运气不好,被入府盗酒的贼人顺带掳走了。

我在女子嘴唇上方狠狠掐了一记,她吃痛悠悠地醒转过来。

“你醒了?看得见我吗?”我用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在听到我声音的一瞬间,女子猛地跳坐起来,她抱着身子大喊大叫,两只脚死命地踹向我。我连忙闪身避过,捂住耳朵默默地蹲在一旁,任她尽情地发泄。

不知过了多久,她许是喊累了,没力气了,才最终安静了下来。

“你好些了吗?劫你的人已经被我赶走了,你现在很安全。”我试探着朝她挪了几步,从怀里掏出一块方帕递到她面前,“擦擦脸吧,我送你回去。”

女子缓缓地抬起头,乱发之中一双凤目又红又肿。她愣愣地看着我,苍白的嘴唇不停地颤抖着,眼泪一颗接一颗地翻滚而出。

春日里,山野之间时能瞧见与男子偷|欢的女子。名节对庶民女子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但对士族家的贵女而言却不一样。她们八岁学礼,最晚十岁便要和家中男子分案而食。若非重大庆典,很多人在出嫁之前都不会离开自己的住处一步,更别说是与其他男子纵情欢好了。这女子如今被歹人强夺了贞洁,一时半会儿怕是缓不过神来了。

“你放心,这事我不会同别人去说,你只当它是一场噩梦,睡一觉忘了就好了。”我起身用路边的残雪打湿帕子,轻轻地擦去女子脸上的污渍。

女子看了看我,又低头看向自己手腕上的一道瘀痕,深吸了一口气抽噎道:“我忘不了……他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我丢了卿父的脸,我……”女子越说越激动,到后来整个人再次陷入了癫狂。

我叹了一声气,半搂半抱地把她扶了起来:“刚才那人说你是被他从智府劫出来的,智府可有小门?我现在送你回去,今晚的事只要不被人发现就没事了。”

“不被人发现……”

“嗯,你回去之后找个机会把这衣服烧了,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你不说,就不会有人知道。”

女子听完我的话先是一怔,死灰一般的脸上渐渐显出了一丝希冀,她死死地抓着我的手臂,急声道:“西面偏院的墙角前两日塌了一块,府里忙着祭祀还没补上。”

“太好了,那待会儿你就从那儿进去。”

智府离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不远,我搀扶着女子走了小半个时辰,便到了她说的那个地方。

“别哭了,快进去吧!就当今晚被狗咬了一口。”

女子抹了把眼泪,张开嘴像是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苦笑一声,同我行了一礼,转身钻进了墙角的破洞。

我忍着冻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裏面没什么动静了,才转身离开。

这会儿夜里的寒气越发浓重,我打着哆嗦一步一滑地往赵府走去。刚刚扶着女子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静下来了,全身上下竟没有一处是不疼的。和三角眼过招时摔的那一跤,可能伤到筋骨了,这会儿膝盖骨一阵阵地抽痛,停下来不走还好些,一走就痛得厉害。

我这儿走得正辛苦,踢踏踢踏,黑暗中又驶来一辆马车。这会儿,就算有人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往前招手了,于是,身子一侧早早地闪到了路边。

来的是一辆挂了垂幔的坐乘,马车顶上悬挂着两盏艳红的纱灯,那两点红光在夜色中一摇一晃,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车至身前时,我好奇地抬头张望了一眼,看见马车里隐约坐了一个女子。

大半夜的,谁家的贵女这么晚了还在街上游荡?都说山上的恶鬼喜欢变作女子的样子在夜半时分捕食生魂,我这不是遇上真的山鬼了吧?

这样一想,我便顾不上疼了,踩着碎冰就往赵府跑。

可没跑两步,身后忽地吹来一阵香风,甜腻腻的还带了一丝酒气。我转头想看上一眼,可没等我看清,脸上已经重重地挨了一个耳光。那凌厉的掌风蹭着耳朵扇下去,嗡的一声,我的右耳一阵轰鸣,眼前突然炸开了一片银光,接着灰蒙蒙的什么也看不见了。

一阵晕眩之后,灰雾渐退,我这才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竟是一身彩锦深衣的兰姬。她怒目圆睁地看着我,脸色涨红,殷红的嘴唇和那只打得我发蒙的右手微微地打着战。

我心裏咯噔一下,一股寒气瞬间爬上了脊骨。

她怎么会在这裏?!

轰鸣的耳朵,火辣辣的脸颊,狂跳不止的心,待我反应过来想逃时,兰姬已经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正想着你,你居然就送上门来了!”

“你放开我——”我起脚踢向兰姬的侧腰,她腰身一转避开我的攻击,手上的劲道陡然加重。

“你的命还真是长,秦太子弄不死你,天枢的人也弄不死你。现在,你居然还攀上了赵氏!”她满嘴酒气,舌头打结,血红的眼睛里有滔天的怒气。

“呃——”我顺着她的力道拼命地往后仰,终于在自己快要窒息前抽出了靴子里的匕首。

我握紧匕首狠狠地往前一刺,兰姬松开手,大退一步避开了我的攻击。

“就凭你也敢和我动手?”她看着我嗤笑一声,抬手拔下了头上一尺多长的发笄。

那发笄露在外面的一段嵌了绿松石,藏在头发裏面的却俨然是一截尖锐的刀锥。

我往后退了一步,她欺身扑了上来,森冷的刀锥直刺我的咽喉。我用天水匕一抵,挡开了她手上的攻击,却没能躲开她脚下的偷袭。兰姬将我撂倒在地,起脚重重地在我身上踢了几下,直踢得我喉中腥气翻涌,方才作罢。

她蹲下身子用刀锥紧顶着我的胸口,我以为她会一下刺死我,但她没有下手,反而缓下脸色端详起我的脸来:“你就是用这张脸迷惑了他?让他非但没有杀你,还处处护着你?”

“他是谁?”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智瑶?”

“智瑶?”兰姬眉峰一扬,嘴角漾出一个极艳丽的笑容,“你知道你这一路坏了我多少好事吗?我原打算割了你的头解气,可我现在改主意了。秦女,我们不妨来比比吧,看最后我们谁会赢?”

“比什么?”我直视着她的眼睛。

“比我们在晋国这场局里,谁能活到最后!”兰姬收了抵在我胸前的刀锥,挺身站了起来,纤手绾发,风情万种地将发笄插|进了如云的黑发里,“你什么都没看清就跳进了晋国这场乱局。等着吧,将来自有你难看的死法!”

“戴兽面的人不是智瑶?”

“主人是谁一点儿都不重要,主人背后的是谁,那才重要。”兰姬瞟了我一眼,掩唇娇笑道,“看吧,即便我告诉你再多,你也还是个蠢女人。他要是为你这么蠢的女人前功尽弃,那真真是可怜!”兰姬拍了拍自己的衣角,轻笑着转身朝马车走去。

“我会让你先死——”我衝着她离去的身影大喝一声。

“把你的匕首收好吧,兴许它还能让你死得好看些!”兰姬飞身跳上马车,踢踏的马蹄声混着女子鬼魅的笑声渐渐远去,消失在黑暗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