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了那么多个月的孩子,怎么可能跪一跪便落了?我早前一直觉得邮家的女儿可怜,可如今看来,这高墙深院里长大的贵女,怕没有一个是真正纯良无害的。
我在心中长叹一声,抬手敲响了门环。
开门的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妪,她得知我是太史府派来的巫女后,冷冷地瞧了我一眼,阴阳怪气道:“不是说不来人吗,怎么又来了?在这儿候着,等我禀过孺人再——”
我承认自己不喜欢宓曹,在踏入这座府邸之前,我甚至觉得烛椟不该为了宓曹这样只求权势的女人而冷落了自己的正妻,可这会儿听着老妪怪异的语调,想起门外小婢子脸上的笑容,我的心裏突然烧起了一把无名火。这是要做什么?把孩子弄死后,还要把失了孩子的女人也熬死吗?即便再怨恨,人命终究还是人命啊!
“我自己进去,不麻烦嬷嬷了!”我一把推开老妪,大步走了进去。
循着浓烈的血腥味,我很快就找到了宓曹的房间。床榻上,宓曹的脸褪尽了血色,原本顾盼生姿的一双凤眼紧紧地闭着,一头如云的长发混了血水和汗水蔫耷耷地披在枕席上。
闷热腥臭的空气充斥着这间宽不到六步的房间,我屏住呼吸想要伸手打开墙上的小窗,却被颤巍巍跑进来的老妪拉住了手:“放肆!孺人,这太史府来的巫女太不懂规矩了!”
“嬷嬷,你出去吧。”一个软软的声音从房间的角落里飘了出来。我认识这个声音,它属于一个面色温婉的女子,满心满眼只有夫君一人的女子。
“巫女既是太史派来的人,自然知道此处污秽,开窗恐透了血污,不吉。”烛椟的正妻琼女缓步走到了我面前,她穿了一件红缘绣凤鸟纹的褐色深衣,一只手虚虚地搭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见过孺人。”我放下手行了一礼,心道,尹铎说得没错,邮家的女儿果真也怀孕了。
“床上的妇人是府里的侍妾,刚刚已经落了胎。这会儿看样子,人也快不行了。巫女今日怕是要白跑一趟了。”
“敢问孺人,这侍妾是何时出的血?”我撩起床上的被子瞧了一眼,宓曹身下,深浅不一的血迹浸透了床褥。
“这我倒不清楚了,是个犯了错的侍妾,在院子里跪了一天,什么时候出的血也没人瞧见。不过巫女莫慌,要是治不好,家主也不会怪罪……”
琼女说话的当口儿,我已经取了桌上的热水混着紫苏艾叶丸调了一碗汤药。
“巫女的手着实太快,唉,可惜了太史的良药。这妇人如今昏迷不醒,是喝不进药的。”琼女皱着柳眉走到我身边,开口不提救人,倒先可惜起药丸来了。
“小女既然调了药,自然有法子让人醒过来。”
“哦?”琼女面色一僵,但很快就又恢复了柔色,“太史给的药自然是顶好的。早先良人在府上失礼惊扰了太史,没想到太史非但没有怪罪,还专门派巫女过府送药,真是心慈大度。良人如今正闭门思过,改日我夫妇二人定会登门向太史谢罪……巫女,这侍妾已经流了一夜的血,喝了你这药真就能好吗?”
琼女东拉西扯说了一大堆客套的说辞,想问的无非就是这最后一句。
“紫苏、艾叶有止血之用。虽然孩子没了,但大人兴许还能保住。”
“紫苏、艾叶竟有这般奇效?让我瞧瞧!”琼女伸手便来端那药碗,“哎呀——”她刚把陶碗端起来,下一瞬已经松开了手。
“孺人小心——”我早料准了她的心机,候在底下的手稳稳地接住了陶碗,“孺人小心些,摔了这碗可就没有多余的药汤救人了。”
“是我大意了,没想到这水这么烫……”琼女歉笑一声,伸手抚了抚鬓发,侧身在床榻上坐了下来。
我伸手摸了摸宓曹的额头,又用手指探了探她的脉息,转头对琼女道:“孺人有孕在身,不如先到外面透透气,这裏交给小女就好。”
“不,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不用管我。”琼女摇了摇头,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仿佛要从我的脸上读出宓曹的生死。
这是两个女人的战争,眼前坐着的嫡妻,她虽然击败了对手,但依旧紧张惶恐。刚刚那蓝衣婢子没有说出口的也许就是“放心”二字吧——孺人总要坐到那女人断了气才放心。
正当我感慨之时,窗外突然传来烛椟的一声怒吼:“把这盆东西给我拿开,这不是我的孩子!你们骗我!宓曹——宓曹——”
床榻上昏迷不醒的宓曹似是听见了情人的呼喊,眉头一皱低低地嘤咛了一声。
我见她有了反应,连忙取出袖中装了药草的香包在她鼻下拍了两下。
“呃——”宓曹猛抽了一口气,睁开了眼睛。
宓曹这一睁眼,把身旁的琼女惊得跳了起来,她眉头一皱,脱口而出:“她怎么醒了?”
宓曹虽然睁着眼睛,但两颗瞳仁依旧迷蒙游离,她似是看不见我和琼女,只拼命地转动脑袋想要搜寻烛椟的声音。“珍匣……珍匣……”她颤抖着嘴唇呼唤着情人的名字,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翻滚而出。
“宓曹——”烛椟的声音随着一声巨响冲进了我的耳朵,墙上木窗已经被他一剑劈成了两半。
“不行啊!家主吩咐——”
“滚——”窗外,满身戾气的烛椟一脚踢飞了一个试图拽住他的衞兵,“回去告诉老爷子,今天我就是死,也不会离开这裏!”说完,他扯下脖颈上的一根断绳狠狠地甩在地上,双手一撑便要跃进屋来。
“你疯了?你不可以进来!”面对满脸煞气的烛椟,琼女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竟不管不顾地冲了上去,张臂拦在了窗口,“爷爷不会让你进来的,你私逃出来会受重责的!”
“你走开!”烛椟翻身跳了进来,一手拨开了挡在他身前的妻子。
“不可以!”琼女踉跄了一步,转身不依不饶地扯住了烛椟的衣袖,“你别忘了,她是你的姨母,是你的姨母!”
“是,她是我的姨母,可我现在不在乎了,不在乎!让天下人都笑话我去吧!琼女,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说让我给你一个孩子,我就给了你一个孩子,可你答应我的呢?邮良那日来,你同他说了什么?邮良又和老爷子说了什么?你为什么不肯放过我们?你为什么要把她害成这样?!”烛椟抓过琼女的肩膀一阵用力地摇晃。
琼女被烛椟的怒吼吓呆了,她瞪大了眼睛,苍白着脸,纤细的肩膀似乎下一刻就会被暴怒的烛椟捏碎。
可就在我以为她快要晕厥时,琼女突然疯了一般挣开了烛椟的手,她捂着肚子往后退了两步,厉声衝着她敬爱的夫君喊道:“是她逼我的!是她先来害我的!你为什么不问问她,她干了什么?!”
“她干了什么?她只想活得有尊严!”
“可我只想活着,我只想我的孩子活着!”
“可你现在害死了她,害死了我的孩子!”
我端着药碗立在一旁,这撕心裂肺的、一声高过一声的嘶吼已经彻底让我失去了判断的能力。围绕在他们周围的汹涌的情感像夏日里迅猛的风暴瞬间席卷了这间小屋,而风暴中央的三个人早已体无完肤。
“珍匣……”在风暴之中,一声虚弱的呻|吟打破了可怕的对峙。
“宓儿,我在这裏,我在这儿。”烛椟丢下满脸涨红的琼女飞身扑到了床边。
“珍匣……珍匣……”宓曹的眼神依旧飘忽,她只能摸索着拉住了烛椟的衣襟。
“我回来了,再不走了。你怎么样?可是疼了?”烛椟捏着她的手,眼中已满是泪光。
“我不想死,我怕……我怕黑,珍匣,我怕……”此刻的宓曹褪去了她满身的利刺,她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紧紧地拽着烛椟的衣服,苍白消瘦的手背上布满了青紫色的血脉。
“不怕,你不会死。记得我说过的吗?耳垂圆溜溜的女孩都能长命百岁。”烛椟笑着用指腹抹去宓曹脸上的泪水,然后拉着她的手,放在了她的耳垂上,“瞧,你的多圆。”
“你骗我的,你那年失约没来,我就知道你是个骗子……骗子!你们都是骗子!你们都瞧不起我,都想我死……我要让你们后悔……”宓曹的声音从初时的尖锐变得越来越弱,最后已经几不可闻。
“宓儿,别睡,你醒醒——”烛椟一手把宓曹搂了起来,“我失约了,我负了你,我是个骗子,你起来骂我,我欠了你那么多,你不能就这样饶了我啊……”男儿的泪水洒满了衣襟,房间里的血腥之气也越发浓重。我掀开被褥一看,宓曹两腿之间俨然又多了一摊鲜红的血液。
“先给她喂药吧。”我急忙端着药走到烛椟身边。
“喂药?如今即便喂的是仙药,她也活不了了!”烛椟一把挥开了我,他低头握着宓曹的手吃吃笑道,“这回你高兴了,她死了,你们就都高兴了!”
“是她先害我的,是她……”琼女望着烛椟,瘫坐在地上不住地哭泣。
血崩之症,无药可医。
看到宓曹身下的那摊血时,我就明白,这个骄傲的姑娘这回是真的活不了了。
六年的时间,她逃过了邾国的政变,逃过了奴隶贩子的毒鞭,她甚至逃过了雍城的那场战火,可这一回,她却没能逃过一个女人的怨恨。
高墙深院里的战斗永远都藏在暗处,当嫡妻有了孩子,她怎么可能会放过怀孕的妾室,尤其是一个仗着夫君的宠爱无视自己的妾室?
宓曹尴尬的身份、咄咄逼人的脾性让她成了这场战斗里千夫所指的一方。烛过、邮良、琼女,包括这府中的奴仆,如果所有人都视她为敌,那么烛椟一人的爱又怎能护得了她?她既播了怨恨的种,就注定逃不开怨恨的果。
我默默地看着屋里的三个人,不禁想,如果当初宓曹能再圆滑些,卑微些,那结果会不会不同?
当我的视线落在宓曹痛苦却依旧倔强的面庞上时,突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无比可笑。如果宓曹变得圆滑、卑微,那她便不是她自己了。这个从云端跌落谷底的小公主,也许就是靠着那几分咄咄逼人的骄傲和猖狂才坚强地活到了现在。
“宓曹,君父来信了——”这时,房门外突然奔进来一个梳高髻、穿锦衣、手拿帛书的女子。一样的凤目,一样的长眉,只是眼前的女人比起瘦高的宓曹要圆润、富态。
“阿姐……”宓曹听到女子的声音突然瞪大了眼睛,她挣开烛椟的怀抱,猛地坐直了身子,“阿姐,君父要来了吗?来接我回去吗?”
“君父来信了,扶持邾子革的吴王打了败仗,越王已经答应帮君父回国夺位了。”曹孺人抓着宓曹的手喜不自禁。
“珍匣,你听见了吗?君父要复位了,我又是公主了,你听见了吗?”宓曹苍白的面庞泛起一抹异样的潮|红,她拽着烛椟的手,一刻不停地说着。
“我听见了,你累不累?我们先躺下来休息一会儿好吗?”烛椟见宓曹有了精神,一时间又惊又喜,他揽着宓曹的肩膀尝试着让她躺下来。
“不!珍匣,君父要复位了!我又是邾国的公主了!我要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都知道,我要让那些作践我的人都知道……珍匣,娶我为妻吧!你那年在清碧池前发过誓的,我不要做侍妾,我是邾国最尊贵的公主!我终于等到这一天了,我……”宓曹的嘴角绽开了一个美丽而骄傲的笑容,然后,她便带着那个笑容滑倒在了床上,再也没有醒来。
男人的嘶吼,女人的尖叫,门外响起的纷乱的脚步声,在我回到太史府后的第二天,我的脑子里依旧回响着那些嘈杂惊恐的声音。
宓曹死了,那个站在奴隶台上怒视我的女孩,带着她最美的笑容死在了情人的怀里。
吴王败了,陷害宓曹的邾子革败了,她的君父获得了越王的支持。不久的将来,宓曹也许真的能如她所愿,风风光光地回到邾国,然后再用她公主的权势惩罚那些作践过她的人。
但命运和她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她死了,死在了一切美好未来的前头。烛府的宗庙里不会有她的名字,她的尸体会被抬出烛府草草地埋掉,她会以一个获罪侍妾的身份被人彻底地遗忘。
可我忘不了,十年,二十年,只要看到无邪的脸,我就会想起当年她怨恨的眼神。
她与我,都是这乱世洪流中的漂萍,明天会漂到哪里,没有人知道。如今,她的漂泊已经到了终点,而我呢?我的未来会在哪里?我的终点又会在哪里?
这一夜,我睡得极不踏实,依稀做了几个和宓曹有关的梦,醒来却已不记得梦中的场景,身上覆了一层密密的细汗。外面不知何时起了风,我披着外袍站在屋外的台阶上,远处的天际时不时落下两道明亮的闪电,照得天幕忽明忽暗。风吹起我的长发,扬起我的长袍,我闭上眼睛,任狂风卷着雨点重重地打在身上。
这样的风,这样的雨,何时才能停息?
这样的乱世,这样的纷争,何时才到尽头……
今早,明夷派人送来了一封帛书、一筒苇秆。伯鲁要到南方的安邑养病,明夷决定同行。帛书上说,竹筒里的是刻了字的密函,天枢坎卦的主事因为它送了命。
坎卦里的人,是负责搜罗天下各国信息的商人。坎卦的主事明里是齐国富甲一方的商人,暗中却负责收集、买卖各国讯息。明夷没说他是如何得了这份密函,只说这苇秆上似乎刻了好些赵家采邑的名字。他将密函赠给我,是想让我解密之后带到齐国交给无恤。若此事真与赵家有关,就当送无恤一个立功的机会;若与赵家无关便随我出售,一切所得,只当是这些日子我为伯鲁看病的诊资。
天枢的坎主为了这筒苇秆送了性命,不难想象这上面记的会是怎样惊人的秘密。
如果我在几天前得到它,我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想要解开其中的秘密。可从烛府回来之后,我忽然觉得累了,倦了。今天是一筒苇秆,明日也许是一封血书,我解开了这一个,还会有下一个。只要纷争不停,就永远都会有新的阴谋、新的牺牲。
我不想再在洪流里挣扎,我想寻一处避风的湾口,避开这漫天的风雨、无尽的争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