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两相之争(2 / 2)

此后,每日清晨我都会划着小船到淄水边的破屋去探视阿素的父亲,然后,带阿素在野地里、山林间寻觅半边莲、荬草、江离、车前草的踪迹。我把自己知道的所有和痛症有关的事都告诉了她。

几日来的相处,让我渐渐地喜欢上了这个认真、执拗、勤奋好学的姑娘。我教会了她许多常见草药的特性和用法,希望在自己离开齐国之后,她可以成为一名医者,给和她一样贫穷的庶民看病,赚些口粮,养活她的父亲。

可就在阿素的父亲能下地走路的第二天,我失去了她的消息。她就像一缕青烟消失在了淄水河畔。小破屋里空无一物,如果不是倒在门外的药渣,我几乎要怀疑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姑娘,我认识你吗?”坐在我身前的陈逆用他低沉沙哑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

陈逆是临淄城里人人皆识的大豪杰,明日日中就要人头落地的杀人犯。阚止想利用他拉陈恒下台,陈恒为了保护陈氏一族,决然抛弃了他。

我看着这个满脸血污、头发胡子上沾满了秽物的男子,轻轻地摇了摇头:“我不认识你,但我兄长认识你。”

“你兄长?”

“三年前,你从艾陵背回了他的头颅。”我起身把装了淘米水的漆桶拎到了陈逆面前,“壮士就要去见我阿兄了,洗洗头吧!明日,我抱你的头颅去城外见他们。”

浆水老儿告诉我,陈逆当年从艾陵背回来的十一个头颅都被埋在了临淄城西南面的时水旁。那些头颅的主人都是陈逆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兄弟,我想,他也许会想和他们埋在一起。

陈逆什么都没有说,只默默地把头发浸在了淘米水里。

我知道自己今日要走的第一步已经迈出去了。

“让我来吧!”我撩高自己的衣袖,细心地帮陈逆搓去头发上的污秽之物,“狱卒我已经打发了,盒子里还有些酒菜,壮士待会儿可以吃一点儿——”

“我不要什么酒菜!”沉默中的陈逆突然抬头擒住了我的手腕,力道之猛似是要将我的手骨捏断。

“你是谁家的小妹?”他问。

“痛——”我惊呼一声,急声道,“崔辽是我长兄,我九岁时被卖进教坊做了舞伎。”

“你是崔辽被卖进教坊的幺妹?”陈逆一愣,忙松开了手,“妹子,对不起,这酒菜我不能吃。”

我苦笑一声,收回了手,侧过身子,胡乱地把大开领的轻纱外袍拢了拢:“壮士是嫌我卑贱,嫌我带的东西和我这个人一样,不干净?”

“不!不是!”陈逆握着拳,目光炯炯,他那两片开裂蜕皮的嘴唇张了两次,又紧紧地合上,最后,只默默地又把头发沉进了水桶里,“将死之人,谢姑娘厚爱。”

眼前的陈逆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他沉默,不善言辞,他有敏捷的身手,却有一张愚笨的嘴,在他刀刻一般的面庞下,藏着的是一颗重情重义的、温暖的心。

我轻轻地把手放在了男人的脑袋上:“你为什么不逃?你的脑袋不该掉在西门外的臭泥里,你的脑袋该和阿兄的一样掉在战场上。”我撩起早已变了色的淘米水一把把地浇在他头发上。这几日,我对他知道得越多,就越觉得像他这样的人不该死在污秽不堪的刑场里。

“我不能逃,我不能让陈氏一族的百年基业毁在我手里。”

“贵人的事,我不懂……我只觉得,你该死得像你自己。”我轻叹一声,喃喃道。

陈逆把头从水桶里抬了起来,深褐色的水滴沿着他的头发不断地往下流,流过他血迹斑斑的额头,流过他脸上的鞭痕,流进他的嘴角。

我抽出绢帕拭去他嘴角的污水。

“你叫什么名字?”陈逆看着我,沾了水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

“杜若。雍门街上的舞伎都以花草为名。”我把绢帕拧了拧放在他手边,“擦擦吧,这水脏了,我去求求他们,看能不能再换一桶。”

“你给了狱卒多少钱?”

“我陪他们过了三日。”我低头不去看陈逆的眼睛,起身站了起来。

“别去了!”陈逆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对不起,杜若。我若早些遇见你,一定会赎你出教坊。可如今,我的命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你明日拿我的头,去左相府找世子陈盘,他会替你赎身的。”

“赎身?赎了身又能去哪里呢?”我从自己带来的包袱里取出一壶九酝递给陈逆,“喝一口吧,明天刑场上人多,怕没机会同你饮一杯送别酒了。”

“嗯。”陈逆接过酒壶,怔了怔,然后仰头狂饮。

我看着他嘴角蜿蜒流下的酒液,在心裏默默地叹了一句,陈逆,对不起了。

喝了那一壶九酝,陈逆很快就晕睡了过去。

趁着夜色,我悄悄地离开了死牢。张孟谈交给我的事情已经完成;剩下的,便要看他的了。

晚上,陈逆会被人偷偷运出死牢,有人会报信给右相阚止,告诉他陈世子陈盘谋反作乱,铤而走险救走了挚友陈逆。

如果事情不出我们的预料,那么,齐国左右两相的争斗不会在明日结束,反而会从明天起愈演愈烈。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让无恤有足够的时间找到失踪的范吉射——那个被我无意中救活又放走的范氏宗主。

陈逆被救后的第三日,我坐在淄水边的小院里,抱着酒坛,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

“阿素,范氏素祁,阿素,范氏素祁……”

淄水河畔那个面黄肌瘦、单薄谦恭的女子让我心甘情愿地救治了与赵家有着不共戴天之仇的范吉射。她用了四天的时间,骗取了我的信任和怜悯,最后,还带着我对她的喜爱消失得无影无踪。

阿素消失后,我把遇见她的事告诉了张孟谈。张孟谈细细盘问了我和阿素相遇后发生的每一件事。当我告诉他,阿素父亲的左手比常人多出一根小指时,他深褐色的瞳仁里燃起了滔天的怒火,他攥成拳的右手似乎下一刻就会挥上我的脸庞。那时,即使他还没有说出范吉射的名字,我也已经猜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糟糕的事。

初到临淄城不过十日,我就掏心掏肺地帮了对手一个大忙——这个认知让我懊丧,更让我害怕。设下这个局的人,她了解我,知道我懂医术,知道我会到淄水泛舟,她甚至清楚我不会见死不救的脾性。而我对她,却一无所知。

为了将功补过,我提议张孟谈派人假冒陈氏救出被关在死牢里的陈逆。陈逆是被齐侯判了斩刑的罪人,如果有人强行救他出狱,则罪同谋反。陈恒与我无仇,但这个时候,我需要在齐国引发一场更激烈的内乱。

彼时,张孟谈听完我的话,又惊又喜,最后,只笑着说了一句,“好一条毒计”,便依言在五天之内安排下了所有的环节。

朝堂之上一片混乱,临淄城内剑拔弩张。

阚止上奏齐侯,请求以谋反叛乱罪严惩陈氏一族。

陈恒联合子尾氏等状告阚止以假乱真、诬陷陈氏、其心歹毒。

阚止调兵围了陈府,陈氏兄弟彻夜不眠商量对策。

一切,都是我要的结果。

“中行寅已经伏诛,家主后日就该回来了。”张孟谈拿了一只红漆双耳杯坐在了我身旁。

“你说,阚止这回能扳倒陈恒吗?”我端着酒坛给张孟谈斟了一杯酒,酒液漾出耳杯洒了好些在他衣摆上,他却也不恼,笑道:“陈逆只是陈恒的远亲,他当街杀人,动不了陈氏的根基。但这次,右相阚止若能死死地咬住是陈世子劫狱谋反,兴许就能耗去陈氏大半的元气。”

“那陈逆现在何处?”

“不知道,也许已经远走他乡了吧!”张孟谈抿了一口酒,转头颇有深意地打量着我,“你是如何骗陈逆喝下了那壶酒?我与他有过几次交往,他不是个迷恋女色的人。”

“他不迷女色,先生之前为何不说,还费尽心机替我备下那一套勾人的轻纱。”我把自己的酒杯伸进坛子舀了满满一杯梨花春,笑着凑到嘴边啜饮了一口。

阚止的私心是希望陈逆逃狱或者陈氏劫狱,所以,负责看管陈逆的只是两个六十多岁的老狱卒。以陈逆的才智和剑术,想要逃出死牢、逃出齐国易如反掌。可他没有逃,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逃。因而,对我们来说,解决狱卒是易事,如何把剑术超群的陈逆带出死牢,才是真正的难事。于是,张孟谈让我诱之以情,趁其不备对其下药。

张孟谈饮了一口酒笑道:“我想,姑娘既然连我家家主的心都能迷惑,对付陈逆那样心思简单的男人自然不在话下。事实也证明,姑娘果然是个有手段的女人。唉,只可惜了我那一套冰蚕丝的纱裙啊!这光买丝,就花了虹织坊整整一百金,结果只穿了一回就弄得鈎丝拉线,还沾了一堆的老鼠屎。”张孟谈看着我一脸惋惜,他如今和我说话虽然还是不太友善,但眉目之间已经没了最初的咄咄逼人。

“虹织坊的管事还会心疼一套衣裙?再说,先生若能以剑术制伏陈逆,又何须小女子来耍那些不入流的手段?”迷惑男人的心,这是天枢兑卦的女乐们必学的一项。当时,教习嬷嬷只说,一个聪明的女人要做的,便是读懂男人的心,读懂他们要的是什么。我打听了许多陈逆的过往,尝试着通过那些已逝的人去了解他、揣摩他,于是,临淄城的死牢里,便有了一个杜若。她美丽、哀伤、坚强,是他生死故交的幺妹,流落风尘却不忘情义。试问,世间又有多少男人能拒绝这样一个女子在临刑前夜奉上的一杯送别酒?

张孟谈见我耻笑他的剑术,不气不恼,大大方方道:“这齐地能与陈逆比肩的剑士不出五人,即便有一百个张孟谈也不可能是他的对手。姑娘,后天家主回来,还请姑娘信守和孟谈的约定,色|诱陈逆之事,姑娘万不能告诉家主;姑娘放走范吉射的事,我也会代为隐瞒。”

我听罢轻笑一声,把耳杯里的剩酒往地上一泼:“先生还真信了我的约定?我既是秦人的奸细,又怎么会放过此番离间你和无恤的大好机会?”

“你……”张孟谈面色大变。

“先生放心,色|诱陈逆之事,我不会告诉红云儿;但我受阿素所骗放走范吉射的事,我却不能瞒他。设局之人了解我的脾性,也知道你何时在淄水放舟,如果我们两个都不是范吉射的人,那就意味着无恤此次齐国之行早已经被人盯上了。左相陈恒如今是自身难保无暇分身,但再过些时日,阚止万一落败,待陈恒稳定了局面,无恤再留在齐地就太危险了。”

“陈氏的人如今还不敢直接同晋国赵氏为敌。”

“不然!去年冬天,智氏新立世子,陈氏不仅送了价值连城的海珠为礼,私下还派陈世子住进了智府。若是他们两家互相勾结、有所图谋,那赵氏就岌岌可危了。”

“陈盘见过智瑶了……”张孟谈闻言双眉一蹙,陷入了沉思。

“张先生,陈恒与阚止如今胜负未分,你我也无须太过担心。倘若阚止将来占了上风,我们便可趁势与他结盟,支持齐侯,除去陈恒。齐国若少了陈恒,二十年内,不足为惧。哎呀,喝多了,话就多,先生莫怪。这些齐国的军政之事等红云儿回来以后你们再做筹谋吧!”我说完拎起地上的酒坛,摇摇晃晃地朝房里走去。

“阿拾姑娘!”张孟谈快步走到我面前,深深行了一礼,“待家主回来,还请姑娘与我们共议齐国之事。”

“先生说什么玩笑话?难道,你不疑心我了?”

张孟谈一窒,低头不语。

我偷笑一声,转而问道:“先生,我前日让你帮忙打听的人可有消息了?”

“哦,暂时还没什么消息,但我已替四儿姑娘在鹿鸣楼包下了一个靠窗的位置。那附近聚得最多的便是各国来的剑客和游侠。姑娘说的人,如果也在临淄城,就一定会在那里出现。”

“多谢先生费心,四儿此番若能觅得良人,成婚之日,定请先生喝一杯水酒。”

“谢姑娘抬爱。”

我朝张孟谈一摆手,扶着墙晕乎乎地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