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邪瞟了我一眼,闷闷道:“嗯,我欺负她了。那个于安帮她说话,我还和他打了一架。四儿后来气极了就投水寻死了。”
“什么?她投水寻死了?!”无邪说得轻描淡写,我听完却是大惊失色。
“她明明会游水,可就是沉在水里不肯出来。后来,还是她喜欢的那个男人跳进河里把她捞出来的。”无邪瘪着嘴角看着我,不道歉,也不辩解,一双眼睛分明在说:“我不解释了,随你骂吧!反正我就是不懂事,反正我就是没有赵无恤能干。”
我看着这样的他,无奈一声长叹:“那你后来跟四儿道歉了吗?”
无邪低着头瘪着嘴,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你是该好好同她道歉,我这次被人绑走的事同她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她本来就受了惊吓,你这么一闹,她心裏该有多难过?等我们到了鲁国,你再同她好好赔个不是。以后说话做事前多想想别人的感受,别只图自己一时嘴巴痛快。”
“嗯。”无邪垂着脑袋应了一声。
“那除了这件事,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吗?”
“什么?”
“我听说,你和无恤定了一个赌约?”
“哦,我们就打了个赌,看谁能先找到你。”无邪从地上摸起几颗小石子放在手心不停地搓揉着。
“赌注是什么?”
“如果他赢了的话,我就由他差使一个月。”
“那如果你赢了呢?”
“他滚蛋!”无邪瞥了一眼河堤上那个青色的背影,狠狠地把手里的石子扔了出去。
我一听,扑哧一声笑了:“没想到你的狼脾气比他赵无恤的还要狠啊!然后呢?你输了,他要你做什么了?”
“他让我跟四丫头道歉,跟于安道歉,不能去齐宫找你。我如果要到柳州渡接应你,就必须先去鹿鸣楼找出至少三个陈氏的密探,否则他就把我和四儿都送到鲁国去。”
“他让你去找密探?为什么?”
“他说我老待在你身边,却不懂人心,不通世事,总有一日会被人利用,变得比四丫头更加危险。”
无恤的话像是一根针一下扎到了我的心裏。无邪和四儿是我的软肋。如果有一天,有人利用他们的纯真和善良来对付我、对付无恤,后果的确不堪设想。无恤显然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才会让无邪去鹿鸣楼找陈氏的密探。可如果让我从现在开始就任由他抹杀掉四儿和无邪的天真,我却也做不到。
“你别听他胡说!你跟着我,我懂人心,你懂剑术,我们在一起哪里会有什么危险?赵无恤是故意说这些话想让你不开心呢!”
“他想让我不开心?”无邪皱着眉头看向我。
我趁机捏着他的手道:“找出鹿鸣楼里的密探你开心了吗?知道陈恒谋反作乱的事你开心了吗?知道初税亩、用田赋是什么,你就开心了吗?”
“不开心。”
“这就对了!前些日子我同赵无恤说的那些事,你根本就不需要知道。你知道了会累,会不开心,如果你不开心,我也会不开心。你瞧,这几天你一直不高兴,我都愁出白头发了。”
“哪里有白头发?”无邪一惊,伸手就来翻我的头发。
我急忙握住他的手道:“现在还没长出来,可你要是再这样整天愁眉苦脸的,它们过两天就全长出来了。长了白头发,我可就老了。老了,我就会长满脸褶子,牙齿也会掉光——”
“不要变老!”无邪抽出手来,一把捂住了我的脸。
“那你就不要上了赵无恤的当。你瞧,他知道那么多,懂那么多,会使那么多手段,我才喜欢上他;而你什么都不用懂,什么都不用做,我就已经喜欢你了。你比他强太多了,以后别老想着要和他比什么,其实你早赢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笑着用力点了点头。
“真什么啊?”啪的一声,我的脑门突然被人狠狠地拍了一掌。
“赵无恤——”这一掌,无恤仿佛是用了全力,我的脑袋像被人用石头砸过一般,痛得整个人都麻了。
“走了,船雇好了。趁现在刮的是顺风,赶紧上船吧!”无恤不顾我的痛呼,拎起我的衣领,一路把我拽上了船。
三个人坐上了船,原本郁郁寡欢的无邪一直冲着坐在他对面的无恤笑。
无恤起初还假装着在欣赏沂水两岸美丽的风光,可过了半个时辰后,无邪得意扬扬的模样终于让他忍不住了,他发飙道:“阿拾——你让他别笑了!”
“嗬!赵无恤,你果然是见不得我开心啊!”无邪凑到无恤面前,故意眯着眼睛咧开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你想叫我发愁,我偏偏高兴给你看。”
“你和他说什么了?我什么时候想叫他发愁了?”无恤转头一脸郁郁地看着我。
“我脑袋疼,忘了。”我揉着脑门,拒绝回答。
“你们两个……”无恤看看我,又看看身前的无邪,讪笑道,“虽说那孔丘喜欢骂人,但我今日发现他有句话倒是说得很有理。”
“什么话?”我问。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出自《论语·阳货》。"/>”
“我们俩不劳你操心!我不是小人,我家阿拾也用不着你养。”无邪笑着把身子往船舷上一靠,半躺在小船里哼起歌来。
阳光下的沂水闪烁着粼粼的波光,无邪一扫前几日的阴霾,脸上的笑容比阳光更加灿烂。可转头再看无恤,却是一张脸阴云密布。
“船家,我家兄长心裏有郁气,你给唱支鲁地好听的调子吧!”我伸手握住无恤的手,冲站在船头撑篙的老船夫喊了一声。
“老头子可唱不好哦!”老船夫哈哈一笑冲旁边一条载着蔬果的小船吆喝了一声:“嘿——卖果郎,客要买你的菱角,你给唱支调听听吧!”
“来嘞——”那卖果郎一听,立马划着他的独木小船靠了过来。
“船家,你可真会替人拉买卖啊!”我笑着看了一眼老船夫,转身捏了捏无恤的手:“别和他置气了,给我一把黍,我给你换菱角吃。”
“你剥,我吃。”无恤瞄了一眼独木船上的菱角。
“婢子遵命。”
“姑娘要听哪里的调子?”卖果郎从船板上拾起一口麻布袋子,笑嘻嘻地解开了绳子,敞开袋口凑到我面前,“谢谢姑娘,一把黍换两串菱。”
“我要四串。”船板上一串串青红相间的菱角立马勾出了我肚裏的馋虫,我打开无恤递过来的粮袋伸手抓了一把黍,那卖果郎却讨好地把手里的麻布口袋往无恤那边移了移:“姑娘手小,还是让这位大哥来抓吧!”
“哈哈,我怎么觉着你们鲁人比齐人更会做买卖啊?行行行,让他给你抓。”我笑着把粮袋又递给了无恤,转头对卖果郎道,“那你也给我挑几串个头儿大点儿的菱角。我喜欢吃老点儿的,粉一点儿的。”
“就来!”卖果郎收了无恤的两把黍,笑呵呵地给我递了四串新鲜饱满的红皮菱角,“姑娘想听哪儿的调子?鲁国的不好听,越国的《采菱调》姑娘想不想听?”
“你是越人?那自然好啊,唱一曲吧!”我接过菱角放在膝上笑着说道。
“姑娘可听好了啊!”卖果郎拿木桨抵着我们的船舷,将独木船缓缓地推离了半丈,而后坐在他满是蔬果的小船里,一边划一边唱起了一支婉转悠扬的小调。
虽然我听不懂他唱的是什么,但他干净清朗的声音,配着那仿如流水般起起伏伏的音调,不由得让我想起了那个来自越国的如梦般美好的女子。不知道遥远的南方,在施夷光的家乡,她的故国又有着怎样灵秀的山川。
听着水声、桨声、歌声,在和煦的微风中我们吃着菱角坐着小船顺水而下,临近黄昏时已经顺利地到达了沂南城。
从沂南城出发,往西是鲁都曲阜,而我却迫不及待地往东进了焦原山。
在焦原山的另一边有我心心念念了许久的大海。
因为有无恤在身边,我对这一趟旅程充满了期待,也正因为有他在,我们这一趟旅程自始至终都有美食相伴——小船上的陶釜煎鱼,焦原山里的泥烤雉鸡,小渔村里的百螺煮黍羹……虽然我们身上没有钱,但每一顿,我和无邪都吃到饱嗝连连、肚皮圆圆。
行在路上,我有好几次都忍不住想对无恤说,我们不要回新绛了吧!我们离开那些权谋和斗争去周游列国吧!我们可以在郑国开家酒馆,我酿酒,你烹食;我们可以去云梦大泽隐居,我采药,你打猎;我们可以去燕国,我做方士炼药骗钱,你做牧人放马草原……
可我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夫子曾说,做人该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