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前几日有那么多问题,现在我想要告诉你了,你为什么又不愿意听了呢?”我伸手把他捂在耳朵上的手拿了下来。
无邪不说话,他的眼睛却不由自主地飘到了我的嘴唇上。
我轻叹了一声,道:“你刚刚看到的不是什么坏事,男女之间互相喜欢就会想要那样亲近。将来,你如果遇见了自己喜欢的姑娘,你也会想要亲近她。刚刚,我突然想明白一件事。当年在雍城,虽说是我买了你,救了你,可你不是我的,你是你自己的。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你可以周游列国找人比剑,也可以和自己喜欢的姑娘成亲,你不一定要一辈子陪着我,你应该有你自己的生活。”
“你……不要我了?”无邪看着我,两瓣嘴唇不住地颤抖。
我连忙摇头:“不,我没有不要你。我只是……只是不想,也不能再这样自私地霸占着你。四儿说得对,我不是你的阿娘。就算我是你阿娘,你哪里见过和娘亲过一辈子的儿子?现在的你也许还不懂我的意思,以后我再多教你一些事情,慢慢地你就懂了。”我抬手摸着无邪额间的碎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我懂,我早就懂了!”无邪突然大叫一声抓住了我的肩膀,“我说了我喜欢你,我说了我不喜欢赵无恤,我说了那么多遍,是你不懂,不是我!”
“无邪,你的‘喜欢’和我说的不一样。”
“一样!就是一样的!”无邪涨红着脸,双手一收猛地把我扯到了他身前。
我用手抵着他滚烫的胸膛,他口中呼出的热气、他浑身散发出来的可怕气息让我瞬间回到了我们相遇的那一日。此刻,他再不是懵懂天真的无邪,他又一次变回了那只受伤的野兽。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怨恨和痛苦。
我挣扎着想要逃离,可一眨眼,他的眼神却变了,他像只胆怯的小兽哀伤地看着我。
我的心一下就软了,我收起防备,轻轻地抚上他哀伤的脸庞:“你静下来,你听我好好解释。”
“不,这一次你听我的……”当这句话从他的齿间冷冷地蹦出来时,我就知道我又错了一次。受伤的野兽无论摆出多么低的姿态,他依旧是危险的。
无邪将我的双手一下反剪到了背后,我根本来不及挣扎就被他推倒在了沙滩上。随后,无邪不管不顾地压上了我。“这次,我要让你懂我的喜欢……”他喘着粗气,一手扯开了我的衣领。
“无邪!你在干什么——”我失声惊叫。
无邪用力地啃咬着我的嘴唇,我的手被他禁锢在身后,只能拼命地蹬腿想把他从自己身上弄下去。可他不容许我反抗,他的脚缠上了我的脚,他滚烫的身体将我死死地压在了沙滩上。
我叫喊着、挣扎着,他咬破了我的嘴唇,我的牙齿撞上了他的牙齿,一股腥甜的味道在我们口中弥漫。
我全身的力气在与他的抗争中一点点地流逝,我已经无力挣扎。
无邪察觉到了我的异样,他抬起头来,脸上有难以掩藏的欲望,可漆黑的眼睛里却写满了懊丧、无助、迷茫与害怕。
我躺在沙滩上怔怔地看着他,心裏的恐惧和愤怒化成了一股难以言语的痛楚。
我要失去他了……
揪心的疼痛让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
“阿拾……”无邪呆住了,他伸手来摸我的脸,我轻轻侧头避开了他。
“对不起,我……”他身子一僵从我身上翻了下去。
我擦干眼泪,拉起衣领在沙滩上坐了起来。我转头看着他,心裏有万千思绪,却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看着对方。阳光下,我们的影子越缩越短。
“你们两个在做什么?”过了许久,无恤清朗的声音伴随着海浪声从远处传来。
我起身扯了扯自己的衣服,对几丈开外的无恤喊道:“你在水里待了那么久,都捞到什么了?”
“今天总得叫你们两个知道,这世上还有比肉更好吃的东西。”无恤没有发觉我们的异样,他一甩湿发,笑着从背后拿出一只张牙舞爪的怪东西,“见过没?这是龙角蟹,当年齐国进献周王的贡品里就有它。这家伙在水里跑起来像飞一样,可费了我好一番工夫。狼崽,别傻坐着了,跟我烤贝子吃吧!”无恤兴奋地朝无邪一招手,拿着龙角蟹,拎着用衣服兜住的一大堆海贝朝篝火走去。
“走吧,今天的事咱们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行吗?”我抿了抿嘴唇上的伤口,弯腰去拉无邪。
无邪抬头看着我,他紧蹙的双眉和颤抖的眼睫泄露了他内心的矛盾和痛苦。我心中一揪,他起身往后退了一步,猛地一个转身飞快地朝海滩另一头跑去。
“无邪——”我拔腿就追,但苦于双脚陷在沙子里,根本跑不快。不一会儿,无邪就从我眼前消失了。
“发生什么事了?”无恤一头雾水地从后面赶了上来。
“快,帮我把他追回来!”我大叫。
无恤看了我一眼,飞身追了上去。
“他人呢?”过了约莫一刻钟,无恤回来了,我急忙拉着他问。
“没找到人,这小子脚程不比我慢。你们吵架了?你的嘴巴怎么了?”无恤这回离我近了,才惊觉我嘴上的伤口。
“没什么。”我摇了摇头重新回到篝火前坐下,“晚点儿他会回来的,给他留点儿吃的吧。”
“让我看看你。”无恤在我身边坐下,轻捏着我的下巴把我的脸转向了他,“他欺负你了?你说什么话让他发了狼性子?”
“是我太心急了,以前什么都不教他,现在一下子又想叫他明白我的意思。他待会儿回来了,你别骂他,也不要同他动手。”
“动手?”无恤眉头一蹙,一把撩开了我垂在胸前的长发。
我一拉衣领,在无恤几欲爆发前,连忙解释道:“他不是故意的,也许是之前盗跖跟他说了些乱七八糟的话,把他的心绪弄乱了。等他回来,我会好好跟他说的。”
“他的剑术是盗跖教的?”
“嗯,盗跖那人虽算不得君子,品行也差了些,但他和无邪都是不受礼法束缚的人,无邪和他聊得来,就一直跟着他学剑了。”
“难怪他这半年剑术精进得那么快,那日在山谷里同陈逆都过了好几招。”无恤俯身将一只手掌大小的海贝丢入了火中。
“你没有生气吧?”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没有。只是要提醒你,盗跖此人性格乖戾,不管他与你们有多熟识,终究是个杀人如麻的恶徒。对他,你最好还是多留一份戒心。”
“嗯,我知道。”我点了点头,只专心地看着火炭上吱吱作响的海贝。盗跖当年在密室里相救阿娘的事,我一直没有告诉无恤,智氏一族对我的可怕执念,他还是不知道的好。
“好了,趁热吃吧!”无恤用树枝帮我把莹白鲜嫩的贝肉从贝壳上戳了下来,我仰头就着海贝烫口的外壳把贝肉和鲜美的汁水齐齐倒进了嘴裏。
“无邪的事你该早些听我的,你自己平日不教他,由着他,最后居然还让盗跖做了他师父。剑有剑德,盗跖的剑狠辣绝情,若不是无邪本性纯良,这世上恐怕早就出了第二个让人闻风丧胆的恶鬼了。”无恤看我一副不上心的样子,忍不住又道。
“好了,之前是我错了,现在你也别数落我了。育人与习剑都非一日之功,以后我慢慢教他便是。”我被无恤教训了一番,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咦,你抓来的龙角蟹呢?周王的贡品跑了?!”
“埋在沙子底下烤着呢!等这堆火烧灭了,狼崽也该回来了,到时候一起吃吧!”
“好!”
我们坐在沙滩上,吃着海贝,看着蓝天与大海之间那群追逐着浪花的海鸟。太阳在空中越爬越高,身子底下的沙子越来越烫。到后来,篝火熄灭了,龙角蟹放凉了,当月亮从海面上升起的时候,我们等的人依旧没有回来。
每一次我与无邪分开,他都会不弃不舍地寻找我的下落。从摩崖山到将军府,从秦国到天枢,无论我们之间隔着多么远的距离,他总能找到我。可这一次,是他先离开了。我也终于尝到了苦寻不得、牵肠挂肚的痛苦滋味。
今天,是无邪离开后的第三天。我的心底一直有个微弱的声音在不停地告诉我,无邪,他不会回来了。
这声音让我懊丧,这场突如其来的离别让我有一种被人扼住喉咙的感觉。
院子里,杉木栅栏被人打开了,我几乎是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
“你找到他了吗?”我打开房门,但迷蒙的夜色中,只有一脸疲惫的无恤。
“他也没回焦原山上的草棚吗?”我问。
“没有,草棚里有野兽寄居过的痕迹,臭得很,他不可能在那裏面睡觉。”无恤跨进屋子,提起小几上的水壶往嘴裏猛灌了几口,“今天回来的时候,住在村头的小丫告诉我,几天前她瞧见无邪一个人往官道上跑了。你说,他会不会是去找四儿了?”
“去找四儿?他如果要找四儿,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走?”
“他不是为了找四儿,他是为了避开你啊,傻丫头。”无恤放下水壶,轻轻地捏住了我的肩膀,“无邪现在就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他这回走,可能是觉得自己没办法坦然面对你。而且,你那日不是想通了说要对他放手吗?他是个男人,你只当他这一趟是出门历练去了。如果在外面过得不好,他自然会回来找你;如果他过得很好,拐到了一个愿意为他生儿育女的姑娘,那即使他不回来,你也应该替他高兴,不是吗?”无恤看着我微笑道。
“我怕他会遇上什么危险。”
“以他现在的剑术只有他欺负别人的份儿,普通的游侠、剑客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他心思单纯,万一……”
“这个你就更不用担心了。”无恤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在小几前坐了下来,“无邪在你面前确实毫无防备,但对待除你之外的人,他的戒心可比你重多了。他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就算是对四儿,气极了他也照样可以翻脸不认人。依我看,你现在真正要担心的,是接下来的几个月东方诸国会不会突然冒出一个跟盗跖一样难缠的匪徒。”
“我都急死了,你还同我打趣。”我拨开无恤的手,转身把角落里的陶釜端了上来,“晚上还没吃东西吧?给你留了黍羹。”
“找了一天,我可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无恤搓了搓手笑着在小几旁跪坐了下来,“无邪的事你就别操心了,顺其自然是最聪明的做法。对了,你今天同阿婆说了吗,我们明天要走的事?”
“说了,剩下一袋黍米我都留给她了。”我用小碗给无恤盛了一碗羹,又从随身的小袋里倒出两条小鱼干放在他碗里,“这一袋是阿婆给的熟鱼干,说是让我们带在路上吃的。另外,阿婆今日同我说,她有个外孙女前些年被她的女儿卖去曲阜为奴了。”
“嗯,然后呢?”无恤喝了一口黍羹含糊地问了一句。
“她想托我们在曲阜找到她外孙女,然后托人帮她送回来。阿婆要给我两颗海珠做酬劳,但是我没要。”
“那你拿什么赎买奴隶啊?”无恤咬了一口小鱼干,轻笑道,“小妇人,你难道忘了?我们家里现在可是一个币子都没了。”
“你别同我哭穷!你既然在齐国能有五处置业,那在鲁国也一定会有生意。像你这样的大商户,我就不信你连买个女奴的钱都没有。喏,这是你的匕首,我替你换回来了。”我从怀里掏出那把被无邪拿去换了酒的匕首放在小几上,“这白刃的匕首看样子是件稀罕物,怎么能随随便便用两坛薄酒就换出去了。”
“这哪里是什么稀罕物,兵器坊多的是。”无恤笑了一声把匕首纳入了袖中,“酒已经喝了半坛子,你这回是拿什么去换的?可是把我前日给你采的海珠给人了?”
“你采的珠子我怎么舍得给人?是用从鲁姬展衣上扯下来的宝石换的。”
“你把展衣脱给那庶人女子前,还扯了衣服上的宝石?”无恤一挑眉毛,笑得很是高兴。
“嗯,物尽其用嘛!”我见无恤吃得差不多了,就起身坐在床榻上继续收拾明日上路的包袱,“红云儿,你说阿鱼他们现在到曲阜了吗?”
“如果他们这一路没有被陈氏的人追上,现在应该已经在曲阜了。孟谈和董舒送了齐侯到高宛城后,也会南下与我们在曲阜会面,算算日子大约这两天也就到了。”
“这样说来,最晚到的倒是我们了?从这裏去曲阜只能走陆路,我们现在没钱雇车,这路上可要耗去好些日子了。”
“我们不用一路走到曲阜去。翻过焦原山,就能到季孙氏的封地费邑,到那里我们就能雇车了。”
“雇车的钱呢?”
“小妇人,方才是谁信誓旦旦地说我在鲁国一定有生意的?放心吧,等到了费邑,我定能替你雇到一辆既漂亮又舒服的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