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折笔停书(1 / 2)

<small>孔丘坐起了身子,他低头直直地看着案几上的竹简,黯淡的眼眸里泪光隐隐:‘不写了,我早就不该写了,如果我不作《春秋》,如果我不让颜回整理古籍,他也许就不会死了。是我把他累死了,他还那样年轻……’</small>

颜歆走后的这一晚,我留在了孔府。

孔丘喝了药便睡了,而卜商每隔一个时辰就要换一桶新水为他擦身。到了后半夜,孔丘脸上的潮|红终于退了,身子也不再打战。疲累至极的卜商这才靠着墙壁打起盹来。我无心睡眠,便端着油灯到孔丘的书架上寻了几卷书简。

天下诸国各有各的史书,晋之史名《乘》,楚之史名《梼杌》,鲁之史名《鲁春秋》。孔丘所作《春秋》便修自《鲁春秋》。修史,乃太史之责。孔丘并非史官,却耗尽心力修订了《春秋》,这让我敬佩无比。

修史从来就不是一件讨好的事,在这样的乱世,秉笔直书往往是要掉脑袋的。

齐宫地底下的那条暗道,是当年齐庄公为了私通齐相崔杼之妻棠姜而秘密挖建,而他最终也因此死在了崔杼手里。旁人听来这只是一桩香艳的宫闱秘事,但在太史府帮忙修订晋史的那段时间里,史墨却告诉了我一个由此事引发的关于史官气节的故事。

崔杼弑君后要求齐国太史以病逝之由来记录庄公之死,太史伯不从,崔杼一气之下便杀了他。太史伯死后,他的二弟仲继任太史之位。崔杼威胁太史仲,太史仲却不为所动,依旧直书“崔杼弑君”,然后他也死了。三弟叔继任后,不畏强权,秉承了两位兄长的遗志,很快他也被崔杼所杀。

崔杼一口气杀了三位太史,待到第四位太史季继任时,崔杼以为他会惧怕,结果已经死了三位兄长的太史季却依旧不肯屈服。最后,崔杼手软了,他最终让这位太史季在齐史上记下了自己的弑君之罪。

崔杼杀史是因为他害怕在史册上留下罪名,他杀君是事实,可他却怕后人因此而指责他、唾骂他。所以,在天下人不解孔丘为何要修《春秋》时,史墨却早已明白,仲尼作《春秋》为使天下乱臣贼子惧。

藉着油灯微弱的光芒,我阅览了一卷《春秋》。孔丘用笔之精,让我惊叹万分。书中仅记录死亡,便有“弑”“杀”“薨”“卒”等不同字眼。初看时不在意,越往后看却越发现书上句句有深意,字字含褒贬。一卷史书写成这样,难怪要累死帮他修书的颜回。

《春秋》之后,我又翻阅了其他几卷书简。卜商醒来,见我秉烛夜读,便也靠了过来。

我们静静地看书,小声地讨论,时间不知不觉地就过去了。

鸡鸣之声后,东方微露鱼肚白。

床榻上,孔丘依旧熟睡。我煎好了药汤后便倚在孔府的大门前,出神地望着眼前这条野草夹道的黄泥小路。新一日的太阳从路的尽头冉冉升起,一个个挎着书袋、背着蒲席的儒生陆陆续续地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鲁人、齐人、宋人、衞人、楚人、秦人……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家,他们中有人不远千山万水只为了踏上眼前这条道路,走进我身边的这扇门。

我在孔府一连住了三日,每天清晨我都会倚在门边默默地注视着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学子。有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突然明白了颜回不舍性命的执着,领悟了孔丘编着六经背后的意义。

颜回死了,在颜歆走后的那天晚上,他等不及见他年迈的夫子最后一面就匆匆地离开了人世。这几日,冉雍、冉求几个人都在颜家帮忙料理颜回的后事。而孔丘这裏,端木赐还在努力同他隐瞒颜回的死讯。但我却隐约觉得,床榻上的老人早已察觉到了什么。今日,他在喝药的时候又一次和我提起了颜回。他说,他昨夜梦见了颜回,颜回就站在颜家的巷子口等着他。所以,他要去见他。

孔丘心意坚决便没有人能拦得住他,端木赐百般劝说无果后,只得亲自驾车送他去了颜家。

颜回年不足二十时就随侍孔丘,此后,无论孔丘受到多少人的质疑,经历怎样的失意落魄,他都始终坚信着孔丘的理念和理想。这一回,颜回的死会给年迈病重的孔丘带来怎样的冲击,大家心裏都非常清楚。

打水、生火、煎药,为了应对孔丘回府后可能发生的一切混乱,我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一般,守在孔府内严阵以待。

从正午到黄昏,太阳渐渐地西沉,炉火渐渐地熄灭。不眠不休了三日的我在与疲累几经争斗后,终于趴在孔丘房中的案几上沉沉睡去了。

睡梦中,隐约有喧闹声从门外传来。

我神志尚未清醒,人却已经从案几后腾身而起:“药汤在这裏!药汤——”我转头去寻炉火上的药罐,却发现孔丘正拄着拐杖站在我面前。他眼眶微红,面色憔悴,样子却比我想象的要好上千百倍。

“夫子,你回来了。”我暗舒了一口气从案几后走了出来。

“拾,这几日辛苦你了。”孔丘轻移拐杖艰难地迈了一步,我赶忙接过他的拐杖,小心翼翼地搀着他在案几后坐了下来。“拾,今晚回去吧,回去休息几日。你几位师兄都在门口套车,让他们捎你一程。”孔丘坐定了身子后颤抖着从怀中掏出了一卷竹简。

“夫子,你还好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很好,你别担心。回去吧,你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回家了。”孔丘一边说一边拿起竹扦子挑了挑案几上的油灯,而后缓缓地展开了刚刚从怀中掏出的竹简。

我看着眼前面色沉静的老人,一时有些摸不清状况。这几日,所有人都在担心他去了颜家之后会因为哀恸过度而加重病情。可现在,他既没有呼天抢地,也没有捶胸顿足,若不是他眉宇间隐隐透露着悲色,我几乎要以为,他对颜回的死无动于衷。

“夫子,你的烧刚刚退,今晚就先歇一歇吧!”我跪直了身子,飞快地瞥了一眼孔丘手上的竹简。竹简上的字迹端正、纤细,同我那日在颜回房中看到的一模一样。颜歆说,颜回是在写完最后一卷书简后突然晕倒的。莫非,他说的竹简就是孔丘手上的这一卷?

孔丘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的竹简,我在他身旁坐了一会儿,起身从炉子上捧来药罐奉到孔丘手边:“夫子,弟子今日新煎了一份安神的药汤,你要不先把药喝了吧?”

孔丘看了药罐一眼,长叹了一声道:“放下吧,我待会儿会喝的。现在时候不早了,入夜后不便行走,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唯,弟子告退!”我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放下了药罐。是我想太多了吧,也许人到了孔丘这样的年纪很多事情都已经看淡了吧。

我拜别了孔丘后,一步一回头地走出了孔府的大门。大门前,端木赐和冉雍等人的马车早已不见了踪影,黄泥道上只余下了几道浅浅的车辙。此刻,天色尚未全黑,深蓝色的天幕上,一轮银白色的圆月刚刚升起,我低着头踩着道旁的野草慢慢地朝西走去。

鲁公不会出兵伐齐了,季孙肥似乎和陈恒达成了什么交易。在孔府的三日里,阿鱼来找过我一次。他告诉我,阿素和一个手上有火烧疤痕的男人一起来了曲阜城,二人就住在季孙肥的府上。

提到手上有火烧疤痕的男人,我立马就想到了那日在清乐坊的竹楼外见到的中年男子。清雅的江离香、绣木槿花的袖缘,莫非那日与我擦肩而过的男人就是阿素所说的晋人谋士——那个躲在背后策划了一切阴谋的人?可他到底是谁,这次来鲁国又同季孙肥说了什么?为什么他凭借一人之词就可以让季孙肥不顾女儿之死,与陈氏握手言和?还有阿素,她是张孟谈的情人,又是陈恒的亲信,齐侯死后,张孟谈和于安的下落,她知道吗?无恤这几日有派人找过她吗?

我心裏充斥着无数的疑问,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日入已过,夜雾四起,在道路的尽头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我停下脚步,抬头望去,只见黑暗之中一骑飞骏疾驰而来。

这条大路直通孔府,这么晚了,是谁这样急着要去找孔丘?难道鲁公改主意了?

我藉着月亮微弱的光芒朝马背上的人望去。发髻高束,劲服佩剑,我还未来得及看清骑马人的脸,他已经猛拉缰绳在我面前停了下来。

“阿拾。”马背上的人轻唤了我一声。夜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但一听到他的声音我就情不自禁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太好了,他还活着,还活着……

“我回来了,让你担心了……”于安一松缰绳翻身从马背上跳了下来。

我根本听不见他接下来说了什么,只一把抱住他欣喜若狂地叫道:“你还活着,太好了,你还活着!”

“嗯,我还活着,我回来了。”于安叹息着抱住了我。

“你怎么会在这裏?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见到无恤和四儿了吗?你是要吓死我吗?!”我松开紧抱的双手,扯着于安走到了光亮处,“让我好好看看你,你还好吗?有没有受伤?”

“你那么多问题想要我先回答哪一个?”于安看着我微笑道。

“一个个来,我还有好多问题要问你呢!”前一刻我还在苦思冥想着要如何见到阿素,如何从阿素身上问出他和张孟谈的下落;下一刻,他居然就这样从天而降,出现在了我面前。

“我很好,也没有受伤。我刚刚已经见过无恤和四儿了,无恤说你很担心我,所以让我来接你回家。”

“是无恤让你来接我的?”我抓着于安的衣袖,喜悦的心裏突然多了一丝甜蜜。

“嗯,他说你会希望来接你的人是我。”于安低下头,看着我轻声道。

“是的,是的,哈哈……我多高兴来接我的人是你。”我看到于安毫发无损地站在我面前,又想到无恤和四儿正在家里等着我,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

“还有一件事情无恤要我告诉你:卿相那边来消息了,我们最晚后日正午就要出发离开鲁国了。这是无恤那日慌乱之中从孔府带走的书简,他看完了,现在想让你代他交还孔大夫。”于安从马背上的包袱中取出一卷竹简。

“后日就要走了?这么快,可是晋国出什么事了?”我接过于安手中的竹简。

“放心,是好事。太史墨占卜了一个吉日,卿相下月就要立无恤做赵氏世子了。”

“原来是这件事,我还以为晋国又出什么乱子了。”我捂着胸口长舒了一口气,低头自嘲道,“你不知道,去了一趟齐国,我现在的胆子比老鼠都要小。”

“无恤要做赵世子了,你难道一点儿都不惊讶?”于安看着我,一脸惊奇。

“水到渠成而已,若赵世子不是他,那我才要惊讶呢!”我笑嘻嘻地接过于安手中的缰绳,“孔府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你随我一起去吧!临走前,我也该向孔夫子道个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