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还要好几个时辰呢!五月阳,我也是个医者,不如你先带我去见颜夫子吧?”我伸手把坐在地上的五月阳拉了起来。
“贵女是想骗我出门,然后抓了我吗?”五月阳依旧害怕。
“你的小心眼儿倒还真不少。放心吧,既然你是端木先生家的婢子,我又怎么敢抓了你去得罪他呢!”我笑着用袖子擦了擦五月阳脸上的泪水,“我原本就打算明日去拜访你家主人,不过现在既然颜夫子病了,那我们就先去给颜夫子看病吧!”
“你是女的,你会看病吗?”五月阳打量了我一眼,两根淡褐色的眉毛一下挑高了。
“女的就不能看病了?”我笑着拍了一下五月阳的脑袋,转身对妇人道:“阿嫂,能借你的屋子换身衣服吗?”
“当然可以,女客请。”
“多谢阿嫂!”我在药铺里换了一身男子的儒服,又用绢帕做了方巾,梳了一个男子的发髻。
出门前,为了向五月阳证明我真的通医术,我几乎把晒在院子里的草药名都同她说了一遍,最终,人小鬼大的五月阳才答应带我去见颜回。为了不让无恤担心,我让鱼妇先回家通报,自己则带着四儿跟着五月阳朝大城西北面走去。
颜回与其父颜路都是孔丘门下的弟子。夫子在世时曾与我笑言,当年他在鲁国听孔夫子讲学时,贤人颜路就坐在他旁边,为此,他足足高兴了半月有余。后来,他离开了鲁国,时间匆匆一晃,当年那个坐在角落里替众弟子调漆的黄毛小儿居然变成了孔夫子门下最具贤名的弟子。夫子说这话时摇头长叹,似是很懊悔当初没能同还是个孩童的颜回好好聊上一聊。
“贵女,颜夫子就住在裏面。”五月阳带着我和四儿走进了一条阴暗狭窄的巷弄。
这陋巷宽不过两尺,别说要让车马通行,就是两个人迎面在巷子里遇上,都必须有一个人转肩侧身,二人才可通过。
“颜夫子就住在这裏?”我看着眼前脱了漆、长了青苔的门板,半信半疑地询问五月阳。虽说鲁国颜氏不是什么名门望族,贤人颜回也因为专心侍奉孔丘而无官职在身,但其父颜路据说是个大夫,一个士族之家怎么会住在这样简陋破旧的地方?
“没错,就是这裏。”五月阳说着拿手戳了戳我身旁的四儿:“这位阿姐,我家主人和颜夫子都重礼,你快整整你的裙子吧!都歪得不成样子了。”小家伙说完自顾自低头整理起自己的衣装来。四儿被五月阳认真的样子感染了,也连忙低下头整理起自己的衣裙来。
“待会儿进去了小声点儿说话,颜夫子听了响声会头痛。”五月阳在自己手心裏吐了口唾沫,搓开后抚了抚额角的乱发。
“现在好了吧?”四儿系好襦裙的带子,看着五月阳道。
“好了,走吧!”个头儿还不到四儿胸口的小丫头郑重地点了点头,推门走了进去。
小院内,一木屋,一圆井,出乎我意料地简单和干净。
五月阳脱了鞋走上了台阶,她转身将两只芒鞋端端正正地摆好后,叩响了房门:“主人,医师请来了。”
房门很快就被人打开了,一只穿着白色革制足衣的脚先迈了出来,紧接着我便看到一片绣着暗金色云雷纹的青色衣摆。
虽然我早就知道端木赐怪异的穿衣喜好,但陋室华服的组合依旧让我有片刻的愣怔。
“晋人蔡拾见过端木先生。”我清了清喉咙,走到台阶下俯身行了一礼。
端木赐略一迟疑,跪在他身旁的五月阳连忙恭声回道:“主人,这是阿阳新找来的医师。医林今日出城看病去了,日落才能回来。”
“哦,原来如此。先生无须多礼,病人就在屋内,请速速随我入屋诊治吧!”端木赐几步走下台阶把我扶了起来。
我轻应了一声抬起头,正巧对上一双探究的眼睛。
“小兄弟,怎么是你?”端木赐看着我,眼睛里闪现出了惊喜的光芒。
“端木先生还记得小弟?”端木赐的反应让我有些吃惊。我与他在秦地的密林中共避风雪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没想到他居然这么快就认出了我。
“自然记得。”端木赐拍着我的肩膀,笑着打量了我一番,“今春愚兄还托人在秦地打探过贤弟的消息,可惜未能如愿,谁想今日在这裏遇上了。”
端木赐找过我?我一时受宠若惊,忙颔首行了一礼道:“小弟何德何能竟叫先生记挂?”
“贤弟可还记得当年你对愚兄买奴舍金之事有过一番论断?”端木赐笑着牵了我的手往台阶上走。
我急忙蹬掉鞋子跟着他迈上了木屋前的台阶:“小弟当然记得。”
“贤弟说我买了鲁国奴隶,若不去官府领取赎金会亏了鲁人的道义,当时我还不解其中深意;后来归鲁之后,夫子责备之言与贤弟如出一辙,愚兄方知自己此举大错。今春我托人在秦国找寻贤弟,就是想请贤弟来鲁国与夫子一聚。”
“端木先生,小弟此番至鲁,正是想要拜访孔夫子啊!”
“哦,那可真是太好了!”端木赐笑道,“贤弟天资聪颖,此番若能拜在夫子门下,岂知将来不会是第二个子渊?”
子渊,是颜回的表字。我与端木赐在门外叙旧险些将正事给忘了。
“先生太过誉了,小弟如何敢与颜夫子相提并论?不知颜夫子患的是什么病?之前可曾问过医?”
提起颜回,端木赐脸上的欣喜之色瞬间被愁绪所替:“子渊这几月一直在替夫子校编《易》,他身子弱,今早出门时晕倒了,现在人还没醒。”端木赐右手往前一引将我请进了房中。
我弯腰钻进矮门,入眼的是一间五步见方的房间。
房间里,一张矮榻,一张长案,余下的便只有一卷卷数不清的竹简。
在床榻旁的苇席上跪着一个妇人和一个孩子,榻上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人。
妇人和孩子同我见了礼,我转头不解地望向端木赐。不是说颜回生病了吗?怎么床上躺着的却是颜回的父亲颜路呢?
“子渊当年随夫子辗转列国时生过一场大病,二十九岁时就已须发尽白。这些年他一直帮着夫子收集、编纂经书,耗心耗力,就变成这样了。”端木赐看着床榻上虚弱老态的颜回痛惜道。
这人就是颜回?他就是夫子口中那个天资聪颖、无人可及的“毛孩子”?
我曾听闻,颜回只年长端木赐一岁,眼前玉冠束发的端木赐依旧风度翩翩,颜回却已经鹤发鸡皮,苍老得像个七旬老人。
我把两指虚虚地搭在颜回的手腕上,眉头不由得越蹙越紧。这是一个老人的脉息,虚弱得让我几乎无法察觉。
“医师,我父亲怎样了?”跪在床榻边的少年往前挪了挪,小声问道。
“颜夫子平日做些什么?吃些什么?”
“父亲每日校正各国古籍,饿了便吃一口食,渴了便喝两口水,困了便靠在墙上睡一个时辰。”
听史墨说,孔丘周游列国时曾收集了许多散落在齐、鲁、宋、衞、陈、蔡、楚等国的古籍,其中包括各国的诗歌、乐曲、易学卷轴和周礼典籍。他与他的弟子们这些年就一直在校对、整理这些破损不齐的书简,然后编纂成《诗》《书》《礼》《易》《乐》《春秋》六部经书以供世人阅览研习之用。
“他每天都这样吗?多久了?”
“三年有余了。”
三年……一个人寒居简食、殚精竭虑了三年,他如何能不老?
收集、编纂经书谈何容易?在赴齐之前,我曾在太史府帮忙校对、整理过一部分历代晋国太史流传下来的易学典籍。从日升到日落,伏案三日,我便头昏眼花、肩背酸痛。可颜回,他却坚持了三年。
这一根根残破的竹简掏空了他的身体,耗尽了他的气血。如今,他已经油尽灯枯,那仅存的一丝气息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颜回即将不久于人世了……可看着眼前这一对强忍着哀伤的母子,我却怎么也说不出这残忍的事实。
“久视伤血,久坐伤肉。颜夫子长年劳心劳力,以致气血双亏、身虚体弱,才会昏迷不醒。”我将颜回的手腕放回了被中,起身走至长案前,取了一枚竹片写下几味药名交给了少年,“我这裏有几味补气补血的药材,你们先去药铺买来,以后每日煎服三次,服药期间再辅以温热药粥调理即可。只是校对书简这种劳神耗力的事,颜夫子是再不能做了,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少年捏着竹片在长案前踌躇了半晌,才涨红着脸小声问道:“医师,这药需多少个币子?”
补血补气之药稀少难采,故而价钱较寻常草药要贵出许多。我见少年面有难色,心中便已了然:“你把竹片给我吧。”我取回少年手中的竹片,转而把它交给了一直候在门外的四儿:“四儿,你帮我去药铺买些药。最后这几样,若一家店铺里没有,就多跑几家。”
“好,记下了。”四儿点了点头转身朝院外走去。
“医师,万万不可。”少年来不及套鞋,几步蹿下台阶拉住了四儿,“无故受他人恩惠实非君子之行,父亲如果知道了是会怪罪我的。”
“你若不愿受外人的恩惠,那竹片上的药材就叫五月阳去买好了。”我冲四儿招了招手,转头看向站在我身侧的端木赐。
端木赐是鲁国富商,既然颜回是他同门师兄弟,他又焉有不解囊相助的道理?
端木赐心灵通透,自然明了我的意思。他轻叹一声道:“唉,子渊素来最不喜我以钱财施惠于他,但今日情况非常,就只能再违逆他一次了。”端木赐从袖中取出一只锦袋交给了身边的五月阳:“五月阳,你跟四儿姑娘一起去吧,快去快回!”
“唯!”五月阳双手接过锦袋,躬身行了一礼后跑到了四儿身边:“四儿姐姐,我们走吧!”
“嗯。”四儿看了少年一眼,拉起五月阳飞快地跑出了院门。
少年见自己无法阻止她们两个,急得在院子里来回走了两圈:“端木叔父,前月父亲刚为此同你吵过一次,你怎么又这样了呢?父亲一会儿醒了,定不会轻饶了我。”
“小哥你别怕,颜夫子如今还没醒,等他醒了,你只说那些草药是你我二人上山采来的不就行了?”我嘴上安抚着少年,心裏却暗道,这少年看上去也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没想到却这般执拗于君子之道,想来定和颜回平日的严厉教导有关。
“不行,我怎能用谎话诓骗父亲?”少年听了我的建议连忙摇头。
我微笑着把少年招至身前:“小哥,在下听闻曾有孔门弟子以君子之道问于孔夫子,夫子言,君子可欺也,不可罔也。<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原句为“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出自《论语·雍也》。欺:欺骗。罔:愚弄。"/>君子是可以接受善意的谎言的。如果你觉得采药之说不合情理,愚弄了你父亲,那我们就进屋再想个更好的说法,怎么样?”
“阿歆,你先进屋照顾你父亲吧!此事,我来同你父亲解释!”端木赐按着少年的肩膀把他推进了屋子。少年进屋后,端木赐轻轻地合上了房门,将我带到了院子的一角:“愚兄方才见贤弟看诊时眉头紧锁,可是子渊的病……”
见端木赐欲言又止,我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也不想刻意隐瞒什么,就轻轻地点了点头:“颜夫子脉息极弱,时有时无。他的病乃是长年辛劳所致,若在二十九岁须发尽白之时就仔细调养,兴许还能活过六十;但如今他五内俱损,我今日所开药方也只能替他保住一口生气。要想延命,恐怕还要想其他的法子。”
“有什么法子可救子渊,贤弟尽管说。”
“小弟行医时日不长,医术尚浅,但早年曾在一卷医书上读到过和颜夫子相似的病症。那医书乃神医扁鹊所留,所以小弟想,如果能请到扁鹊为颜夫子诊治,这病兴许还有救。”
“扁鹊之名,赐也有所耳闻,但要找到行踪不定的神医谈何容易?”
我侧首看着颜回晾晒在屋檐下的一根根空白竹简,思忖了片刻,转头对端木赐道:“颜夫子这裏就暂且先用药汤调养着。小弟之前听闻扁鹊在晋,我今日回去就差人去晋国替颜夫子打探一番,若能寻访到神医,立马请人送他来曲阜。颜夫子素有贤名在外,想来神医也不会拒绝跑这一趟。”
“若真能请到扁鹊替子渊看病,那是再好不过了。愚兄就先替子渊拜谢贤弟了!”端木赐两手一抬躬身长揖道。
“先生折杀小弟了。”我连忙俯身把端木赐扶了起来,“小弟此番千里迢迢来到鲁都,就是为了能有机会与孔门诸贤坐而问学。今日,能以微薄之力相助颜夫子已是小弟之大幸,先生切莫言谢了。而且小弟这裏还有一事不明,想先请教先生。”
“贤弟请讲。”端木赐舒展开原本紧蹙的双眉,微笑道。
我一拱手,正色道:“敢问,先生与孔夫子,孰贤?”
端木赐笑而答道:“夫子圣人也,不可以贤论。赐事于夫子,譬如口渴之人饮水于江河,腹满而去,又安知江河之深乎?”
端木赐的回答让我有些吃惊,我以为像他这样有才学的人,总会有几分自傲,哪知他把自己的身段放得如此低。
“先生何以如此谦逊?四年前,先生游说五国,存鲁,乱齐,破吴,艾陵之战后,天下格局皆因先生之言而变。两年前,先生事于衞国,吴人图谋不轨扣押衞侯,也是先生说服吴太宰,使衞侯安全归国。小弟更听说,先生如今还欲往齐国说服齐侯归还原来属于鲁国的成地。先生之才,举世皆知。可先生却将自己比作饮水之人,将孔夫子比作深不见底的江河,小弟实不知孔夫子之能究竟胜在何处。”
端木赐听完我的一席话笑而不答,他转身从屋内抱出一卷苇席铺在了小院中央:“贤弟请坐。”说着自己脱去鞋履在苇席上跪坐了下来。我颔首行了一礼也在他面前落座。
“赐与夫子之能,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家室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出自《论语·子张》。"/>
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我将端木赐的话在脑中细思了一遍,疑问道:“先生的意思是,小弟不识夫子之能,是因自身境界不高,未得其门而入?”
“愚兄随侍夫子已有二十余年,亦不敢称自己已经得门而入。这天下唯子渊一人最能体悟夫子的境界。”
端木赐的谦虚再一次令我惊叹。
“颜夫子亦贤于先生?”我问。
“然,赐闻一知二,子渊闻一知十,赐弗如子渊。”端木赐转头望向木屋。
如果说,夫子敬慕的是孔丘,那我敬慕的便是他端木赐。虽然他金冠华衣的样子和我少时脑中幻想的翩翩儒生模样相去甚远,但他的才能、他这些年做的每一件事,都让我发自内心地敬佩他。可他在孔丘面前居然把自己摆得那么低,我仰望着他,他却仰望着孔丘。在那数仞宫墙之内,在我不得其门而入的那个世界里,到底有怎样伟大的存在?
因为端木赐的话,我的心裏忽地燃起了一簇火苗——我要见孔丘,我要一探那宫墙之内不为世人所知的世界!
“小弟愿往夫子门下求学,望先生为荐。”我俯身朝端木赐叩首长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