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如花少女、一群如狼狂徒,结果是什么,他不说我也明白。可遇上他,是幸还是不幸,却只有瑶女自己明白了。
“以一抵众,也难为他了。”
“是啊,那时候的赵无恤,可不是现在的赵无恤。你真该见见他鼻青脸肿、两手脱臼还死咬着别人耳朵不放的样子,真正是个养马的疯子。”于安忆起当年旧事,嘴角不由得一弯。
“你们都叫他疯子,我却从没见过他发疯的样子……”我望着茫茫四野,叹息道。
“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发疯。他那么不要命地去救瑶女,也许只是因为那五个男人也同样侮辱过他的母亲吧。”于安轻拉缰绳将牛车赶上了一条小道。
他母亲?!那五个男人……我心中一惊,一把攥住了自己的衣袖。
无恤极少同我提起他的母亲,每次我问起他的过去,他总是轻描淡写地说,有点儿苦。可这样的羞辱……
“他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可见过?”我问于安。
“没有,但听那几个男人说,她是个很美的女人。”
“听那几个男人说……”我腹中顿时升起一股恶寒。
“阿拾,你不用替他生气。如今连赵孟礼都已经死了,以无恤如今的手段,那五个人恐怕早就连灰都不剩了吧!”于安把牛车赶到一棵槐树下,一提下摆跳了下去:“到了,就是这裏了!”
这是鲁都城外一处开阔的野地,因为临着泗水转弯的地方,略有些风景,便被人垒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坟丘。那些高低错落的坟丘散落在蔓生的野草丛中,不知悲伤的野荼在它们身上落了家,凌乱地开出了一丛丛黄色的小花。风一过,野荼白绒球似的种子便随风四散,一团团、一群群,在河风中不顾一切地想要逃离这片死亡的长眠地,奔赴各自遥远的命运。
于安在一棵老槐树下择了一块空地,拿起铲子,铲出了一抔黄土。
饱浸了雨水的泥土重重地落在我脚边,溅起一片泥水。我默默地在一旁站着,站在飞絮如雪的野地里看着脚边的土坑越变越大、越变越深。
于安刚刚为什么会提起赵孟礼之死,难道他察觉到了什么?
“阿拾,赵孟礼是怎么死的,你知道吗?”于安站在土坑之中甩出一铲湿泥,抬头问我。
我点头道:“听说,是赴任平邑邑宰的途中,马儿发狂,坠崖死了。”
“此事可与无恤有关?”于安在青铜铲上用力踩了一脚,撬起一大方黄泥。
“赵孟礼赴任之时,我与无恤远在晋阳,他的死讯我们也是回了新绛之后才知道的。”我心中虽惊,但话语间却不敢显露声色。于安与无恤虽说年幼相识,但毕竟多年未见,弑兄之事无恤定不愿让他知道。
“无恤以前养过马,所以,我以为是他在拉车的马身上动了手脚。”于安用铜铲将坑底拨平,随后轻轻一跃跳了上来。
“我不知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但无恤即便与赵孟礼不合,也绝不会做出弑兄的事来。他和赵家大子之间还夹着一个伯鲁,他不会做出让伯鲁为难的事。”
“是嘛!他在你心裏竟是个尊兄爱弟的人?”于安看了我一眼,转身朝牛车上的尸体走去。
“你今日让我陪你出府埋尸,不是怜惜我与由僮、鱼妇相识一场,你是有话要告诉我,对吗?”我站在他身后,望着他的背影,大声道。
于安一把扛起鱼妇的尸身,大踏步走到我面前,将尸体往地上一放,起身看着我道:“是,我不是个善用心机的人,在你面前也耍不了什么手段。我今天带你出府,的确是有话想同你说。”
“你要说什么?”
“离开无恤,不要和他回晋国!”于安目光炯炯地看着我。
“你在说什么?”我愕然。
“今晚就走,离开他,不要和他回晋国了!”于安往前迈了一步,抓住了我的手,“在他伤害到你之前,你先离开他吧!”
“为什么?”我抬眼看向于安的眼睛,我想把手抽出来,他却越发用力地攥住了我。
“你和四儿到底怎么回事?一个费尽口舌让我不要责怪他,另一个却又莫名其妙地催我离开他。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我用力掰开于安的手指,硬生生把手抽了出来,“我不会走,我为什么要走?”
“阿拾——”
“好,你让我离开他,你总要给我一个离开的理由吧!因为他害死了瑶女?因为他杀了由僮?”
于安摇头,他紧抿着唇,只用一种痛惜的目光看着我。我讨厌他这副欲言又止、纠结痛苦的模样。他的沉默只会让我变得更加焦躁,他的迟疑只会让我对他将要说的话产生更深的恐惧。
“你为什么不说话了?你今天同我说起晋阳,说起‘情人桃’,说起无恤以前的事,不就是想让我听一回你的理由吗?我现在在听啊,告诉我你的理由啊!”
于安撇开头,他望着那头拉车的老牛,蹙眉道:“无恤当年为了接近伯鲁,给伯鲁的马喂过毒蘑菇。”
“不,尹铎告诉我,是赵孟礼派人给伯鲁的马喂了毒蘑菇,是无恤拼死拉住疯马,才救了伯鲁。”
“赵孟礼的确想杀伯鲁,但毒蘑菇却是无恤喂的。这是我亲眼看见的。”
“那当年你为什么不说?”
“无恤是我的朋友,伯鲁也没有出事。”
“可你现在为什么又要告诉我?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难道你想告诉我,他不是个好人,所以我必须离开他?”我冷笑一声,撇下于安转身走到槐树下。
“如果我说是,你会离开吗?”于安紧随而上,一手按在槐树的树干上,拦住了我的去路。
“不会。”我看着他郑重回道。
“他差点儿杀了伯鲁。”
“他那时还是个孩子,他得罪了赵孟礼,赵家除了卿相就只有伯鲁能够保护他。如果他不能接近伯鲁,他就会莫名其妙地死在一个角落。饿死、打死、烧死、毒死,没有人会关心一个小马奴是怎么死的。赵家的人不会知道他是卿相的儿子。他们会把他的尸体像垃圾一样随意丢掉。也许,我这样说对不起伯鲁,但如果我是无恤,我也会这么做。他一个孩子却生生拉住了一匹疯马,他拼上的是自己的命。也许他是利用了伯鲁,但以后那么多年,他不也一直尽职尽忠地保护着伯鲁吗?于安,如果这就是你的理由,那我不会离开。”
他只是为了活下来才这样做的,我不能因为他想要活着就指责他。
“阿拾,你为什么不明白呢?从一个奴隶变成赵世子,这是难如登天的事,可他赵无恤做到了,或者说他只差一步就做到了。这么多年,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他在齐国开设商铺,他刻意结交各国权贵,他身边有一批誓死效忠他的武士。阿拾,从他给伯鲁的马喂下毒蘑菇的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于安的话似一道闪电一下击中了我的心口,我仿佛听到胸膛里传来“咔”的一声轻响,就如同冰面裂开了一道细纹。
他与张孟谈互换身份周游列国,他是伯鲁的侍衞却在齐国有五处置业,他认识齐大夫高僚,他与楚国公孙称兄道弟,他有一批像阿鱼这样誓死效忠的武士……他是从什么时候起决定争世子之位的?!他杀了赵孟礼,逼死赵季廷,是因为他们挡住了他前进的道路,如果有一日他羽翼丰|满,伯鲁却没有主动请辞,那他也会杀了伯鲁吗?
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住了,我手心发凉,后颈却沁出了冰凉的汗水。
于安见我发愣,于是又道:“现在无恤离世子之位只有一步之遥,他不会为了你停在这一步的。这次回到晋国后,赵家会发生很多事情。你在无恤身上陷得越深,你受到的伤害就会越大。走吧!在他舍弃你之前,你先离开他吧!”于安叹息着搭住了我的肩,我看着他的眼睛,怔怔地问道:“最后一步?他要走的最后一步,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于安是个异常沉静的人,他平日里说话一直平平淡淡,仿佛所有激动的情绪全都被他自己困住了。可今天,禁锢在他身上的束缚好像一下子消失了,他紧蹙着眉头凝视着我,乌黑的瞳仁里俨然燃烧着两簇无法遏制的怒火:“阿拾,你想他娶你吗?你想做他的侍妾吗?他赵无恤到底能给你什么?!你到底想从他那儿得到什么?!你一路没名没分地和他同吃同住,你求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于安目光一凝,猛地咬住自己的下唇,一拳打在了树干上。
树叶夹杂着昨夜未干的雨滴,窸窸窣窣地落了满地。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气愤,但我可以肯定晋国一定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大事。
“晋国送来的信函里还写了别的事,对吗?无恤和你都知道,却故意不告诉我,对吗?”
“无恤不让我告诉你。”于安懊丧道。
“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了。”
于安转身走到土坑旁,又拾起了地上的铜铲:“赵家的伯嬴被代国国君看中,不久就要嫁到代国了。”
“这个,我已经知道了。”
“可你知道个中的缘由吗?”
我摇头。伯嬴是喜欢伍封的,如果她自己做得了主,她一定不会嫁去代国。秦国迎亲的队伍都已经到了秦晋边界,赵家这时候悔婚,只能说明赵氏与代国结亲所能得到的巨大利益让他们宁愿冒险得罪秦人。
“代国历来盛产良驹,赵氏与代国联姻,是为了获取更多的马匹以增加战车的数量,好应对接下来的战役?”
“这是其一。”于安俯身抱起鱼妇的尸体,放入了土坑之中。
“还有其二?”
“北。”
“北……北方?”
于安点了点头,看着我徐徐道:“晋阳城在北,所以我父亲穷其一生都在修筑晋阳城;代国在北,所以卿相把长女嫁到代国为后。赵氏封地在北,东、西、南三面已无可拓之地,赵氏将来要想在智氏手下存生,就必须往北拓地。”
“可这与我和无恤又有什么关系?”
“狄在北,狄人之国有王女待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