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逆站在陈盘身后,这暗室里正在发生的一切、他们口中正在谋划的未来,对他而言犹如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这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黑白分明的世界,他看着他守护的那个人如一尾灵巧的海蛇游戏其中,自己却痛苦如篓中之鱼。
当年,齐吴争霸,一场艾陵之战死了十万人。战场上,秃鹰蔽日,尸骨如山。如今,这刺客要乱晋,齐国要谋晋,晋国要夺衞,天下乱象已生,不知又要引多少人战死异乡,尸骨化尘。
“陈爷,给我们添壶酒吧。”陈盘回头将近乎全满的酒壶递给陈逆。陈逆握着壶颈僵立了片刻,还是无言退了出来。
起风了,齐国要起风了。
正午的阳光合着一阵突如其来的大风穿过赵无恤身前的一道贝帘,白玉螺丁零相击的声音叫他放下手中的密函抬起头来。
这裏是清乐坊——雍门街上最声名远播的教坊,再桀骜不驯的风入了这裏也会被这裏千姿百态的女人化成一道醉人的香风。可他不是来吹香风的。他来,是为了等一个人。
这三日,一个个以花为名的女人穿过这道贝帘而入,又离去。她们伏在他膝上,仰着桃花似的醉容唤他良人。他本可以将一个温柔的情人演得更好,可现在,有的话,他对着那些脸再也说不出了。
自离晋后,他疯狂地想念着那个将月光植入他心底的女人。他想她,这不讲道理的感觉随时随地都会冒出来,然后完全不受控制地在他心裏左突右撞。就像现在,耀阳之下,他坐在这裏却像个未经人事的少年,一闭眼,满脑子都是月光下她清凉圆润的一抹肩,都是她踮着脚将那碗甜滋滋的凉酒凑到他唇边时醉人的眼。
“红云儿,红云儿,我再不要与你分开……”
她现在可离晋了?到哪儿了?等她来了,定不叫她再离他半步。
“家主?”
无恤睁开眼,一身儒服的张孟谈带着一个奉酒的小婢站在贝帘之外。
“坐吧。”他收了手中密函,回了神。
张孟谈行了一礼在他身前坐下,小婢子跪地将一溜儿五只彩漆长颈壶摆在案上:“这是坊里清歌姑娘酿的五种酒,‘白露’‘杏期’‘醉曦’‘扶摇’‘梨花春’,客且都尝一尝。今日天热,这一碗是解暑的果饮,浆果汁兑了清酒制的。”
“我来吧。”张孟谈知道赵无恤从不碰甜酒,便将小婢手上的果饮端到了自己面前。不料,赵无恤竟破天荒将那装甜饮的大碗又端走了。
“今日有些热,尝尝也无妨,不醉人,颇解渴的。”张孟谈有些诧异。
赵无恤端了酒碗却不喝,只低头闻了闻气味又放下了:“算了,只觉得想念。真喝了,也定不是那个滋味。”他把淡紫色的酒碗推到张孟谈手边,转头对小婢道:“你家清歌姑娘今日可有好心情了?”
小婢莞尔一笑:“客问得真不巧,清歌姑娘今日纵有大好的心情,也不会登台抚琴了。”
“为何?可同她说,是我要找她?”张孟谈看了一眼赵无恤,低声问道。
“自然是告诉姑娘了。只是姑娘有一熟客,每年只在夏初园中木槿花开得最好的那两日来听琴,只要他来的日子,姑娘一律是不见外客的,还请高东家见谅。”
“哦?这世上竟还有这样的雅客。也难怪清歌姑娘看不上你我这等俗人了。”赵无恤轻挑左眉,低头笑道。
张孟谈轻咳一声,对小婢道:“无妨,退吧。”
“唯。”小婢子低头退了出去。
张孟谈正了容色对赵无恤恭敬行了一礼:“恭喜家主,大约就是今日了。只待稍后琴楼中琴声一起,一切就能见分晓了。”
“嗯,若能杀了邯郸君赵稷,我这趟临淄也算没白来。孟谈,卿父寻了十年的人,你两个月就寻到了,委实替我长脸了。”无恤笑着给张孟谈倒了一杯酒。
张孟谈小啜了一口,笑着回道:“家主就别取笑孟谈了,那人是不是邯郸君赵稷还未可知,但若真是,家主是打算在这裏与他动手?”
“怎么?怕我伤了你的清歌姑娘?”
“自然不是。只是那邯郸君与范氏、中行氏一族乃姻亲,当年六卿之乱,他们兵败逃入齐国,一藏就藏了十数年,如今我们若能找到一个邯郸君,说不定就能牵着他找到范吉射、中行寅及他们的后人。杀一个是折枝,杀一群才是伐根。家主此番若能替卿相了结这桩陈年宿怨,何愁世子之位旁落?”
“杀一群才是伐根?你呀,也只有为了我才会这么心狠。想十六年前,邯郸叛立,引晋国六卿大乱,赵稷、范吉射、中行寅叫我赵氏一族险些灭族,这仇不能不报。至于后人,随他们去吧!我怕要是我这双手再染太多的血,她就要嫌我手脏,不与我执手了。”无恤想起心中之人,不由得浅笑着摸了摸腰际一枚早已褪色的花结。
“家主说的,可是咱们在秦国遇见的那位姑娘?”
“她过些日子也会到临淄。该办的事,我想在她来之前都办了。我今春在你虹织坊订的嫁衣可做好了?”
张孟谈甩开不安的心绪,回道:“做好了,只差了腰带上的百子珍珠。蚌中产珠,珠珠不同,可家主非要寻一模一样的。也不知家主那八十四颗珍珠是怎么寻来的,叫我寻十六颗凑上,孟谈只觉得比登天摘星还难。其实,像赵家阿姐那样随意的性子,是真瞧不出家主的良苦用心的。”
“谁告诉你我这嫁衣是要送长姐的?”赵无恤给自己浅倒了一杯“杏期”。
“不是给赵家阿姐的?”张孟谈一惊,心中不祥之感越发浓重,“家主备这嫁衣,莫非是想娶那秦女为妻?这可怎么行?”
“若她肯嫁,有何不行?”赵无恤笑问。
“怕是卿相不许。”
“这话你说,我倒是奇怪了。你我年少相识,我真心想要的,你何曾见我放弃过?世子位和她,我都势在必得。除非她不肯,否则我绝不会放手。行了,你凑不上的珠子先空着,等我寻来再给你。”
“唯。”张孟谈垂下头,满脸担忧。秦女,这古怪的秦女。
月上柳梢,琴楼之上琴声却犹未起。窗外无休无止的蝉声吵得张孟谈有些坐不住了。
“家主,莫非赵稷知道我们在这裏,所以不来了?”
“木槿花日落而谢,他今日恐怕不会来了。你去问问守在外面的人,看他们有什么发现。”
“唯。”张孟谈皱着眉头开门走了。
赵无恤瞥了一眼挂在树梢头的初月,给自己倒了一杯“扶摇”,踱步到窗边。
赵稷、邯郸、六卿之乱……十六年前,他是赵府养马的小奴,却也差一点儿死在那场祸乱里。一座绝美的邯郸城,引得晋国大乱,亡者不计其数。这其中,孰对孰错,早已经算不清了。可卿父心裏有恨,邯郸君赵稷心裏也有恨。赵稷当年逃入齐国不是偶然,齐人早就有了谋晋之心,只要晋国一起纷乱,他们就会趁机而入,鼓风生火。若要晋国太平,齐国不得不抗,陈氏不得不防。
“主人好雅兴,到了临淄,竟一个人躲在这软玉温香之地品酒赏月,也不唤奴家相陪。”兰姬执着一把青竹小扇走到无恤身边,软软地将头靠在他肩上。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裏?”
“是巽主告诉我的。”
“哦?他也在临淄?我没看到他,他倒先找到我了。”无恤漠然侧身,不着痕迹地与身旁美艳妩媚的女人拉开距离。
兰姬以扇掩唇,一个扭身紧紧地贴了上去:“主人既来了临淄,怎么也不差人告诉我?我若知晓——”
“你当如何?”无恤看着眼前娇中带嗔的面庞,冷冷道,“你如今是齐国陈世子的妾室,我与你也早已没了干系。我不想在这裏见到你,你的夫主也定不希望你来这裏见我。”
“主人,你还在生我的气?”兰姬握住无恤的手臂,她有太久太久没有碰到这叫她心悸心痒的温度,她将自己倚上去,恨不得即刻化作一摊春|水渗进他细薄的夏衣,贴在他胸前,好叫他再也不能推开自己,“那夜在智府是我迷了心窍,做了错事,说了气话。我就是恨她在秦国坏了我们的好事,害死了瑶女。可若主人真喜欢那女娃,我以后不为难她就是了。你别再这样冷着我,求你了。”
“我已放你自由。”
“可我不要自由!”
“兰姬,你什么时候见我赵无恤会重拾舍弃之物?”无恤低头看着胸前泫然欲泣的女人,他往后退了一步,兰姬抱着他的手臂慌忙又跟了一步。
“放开。”他音调不高不低,却足够叫人胆寒。
兰姬硬装着笑容的脸僵住了,痛苦与挣扎一点点地爬上她的嘴角:“为什么?我跟了你那么多年,你为什么要为了一个装神弄鬼的小丫头弃了我?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杀了那么多人,她为你做过什么?她能做的,又有什么是我做不了的?从前,你总说你没有真心可给,那你现在给她的又是什么?!她只不过比我年轻了几岁,她过去与那伍封在秦国浓情蜜意、朝夕不离,身子也未见得就比我干净!”
“放肆!我忍你,不代表你可以无礼。”无恤瞬间抽出自己的手臂,大手推开房门。
兰姬看着洞开的房门,咬着精心描画的朱唇凄然一笑,低头从腰间的佩囊里取出一物朝无恤用力掷了过去:“这是给你的。”
“什么?”
“中行氏家臣中行临的手指。”
“什么意思?”无恤打开木盒,裏面血淋淋地装着两截断指,断指切口处细白的筋条仍新鲜地翘着。
“我剁了中行临两指,他告诉我,中行氏宗主中行寅就躲在广饶城。主人若想诛杀中行氏,最好今夜就启程。”
“中行寅在广饶?”
“是,中行临一家老小都被我锁在主人昔日习剑时住的草屋内,主人若不信,亲自去问便是。”
“你已离开天枢,嫁入陈府,为何还要做这些?”赵无恤合上木盒,若有所思地盯着屋裏面色古怪的女人。
“因为我想等你,等你有朝一日回心转意。”
“那你不用等了。”
兰姬站在清冷的月光中看着赵无恤的背影消失在庭燎橘红色的光晕里,她吃吃笑了两声,又闷闷哭了两声,便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她败了,她知道自己今夜就算散尽一生光华,也留不住眼前的人。
“美人,想明白了是好事,何必伤心呢?”一方翠色的绢帕从她背后递了上来,兰姬回头,那绢帕的主人轻摇着头,一边小心翼翼地替她擦去嘴角咬花的口脂,一边柔声道,“你放心,我在广饶城的人不会杀了他。待我陈氏大业得定,我一定将他锁了送给你。到时候人是你的,随你怎么爱他。”
“陈世子言出有信?”
“我从不骗女人。”陈盘笑着将兰姬手里捏成泥渣的木槿花轻轻拨掉,然后牵着她的手看着中天一弯凉月道,“你之前同我说那月下碧眸的女娃叫什么来着?”
“阿拾。”兰姬咬碎了一口银牙,蹦出两个冰碴儿似的字。
“阿拾——”陈盘将这两个字在嘴边细细品了品,然后笑着回头冲漆黑的夜色道:“邯郸君,她叫阿拾。”
黑暗中无人回应,那一直像影子般存在的人已经不见了。微凉的夜风里,只余下一缕淡淡的江离香犹挂在木槿枝头。
须臾,漆黑的琴楼里响起了一声悲凉的琴音,琴音裹风,直上云天。
起风了,要起风了。
<span class="right">(第三册 齐鲁卷·完)</sp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