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枢之主(2 / 2)

伯鲁微笑着拍了拍我的手。面颊上有温热的水滴沿着鼻梁悄然滑落,可这一次,我不再隐藏,不再抗拒。我重重地点了点头,任它们在脸上肆意流淌。

夜深沉,屋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明夷扶着疲惫气虚的伯鲁上了床,我与黑子商量好了行程便起身告辞。黑子拿了蓑衣要送我回家。这时,明夷已经替伯鲁掖好了被角,他转身取过墙上的一顶竹笠递给我:“戴上吧,我送你回去。”

是我听错了吗?明夷竟要冒雨送我?

“还是我送她回去吧,外面下了雨,地上都是烂泥。”黑子替我接过竹笠,又把蓑衣披到了我身上。

“不用了,你们两个都别送了。我那间水榭的位置你们一定都已经知道了,明天一早来接我就好,我不会逃跑的。”

“黑子,你把暖炉烧得旺一些,我送完她就回来!”明夷好像完全没有听见我的话,右手一推门,便径自走了出去。

“怎么这就走了?外面路黑,你得带着灯啊——”黑子见明夷出了门,连忙转身取了一盏带盖的陶灯递给我:“既然他要送你回去,那我就不送了,明天等我弄了车再去找你。”

“嗯,那我先走了。你待会儿烧旺了暖炉也别放得离床太近,你家主上熏不得烟。”我接过黑子手中的陶灯,急忙追着明夷出了门。

仲秋的夜里落了雨,任是在楚国这样的南方之地也难免有些阴冷。我拎着陶灯沿着石屋外的小道往黑暗里跑去。小道上的枯草落叶盛了雨水,脚踩上去有些打滑,才勉强跑了几步,身体便稳不住了。我停了下来抬头往前望去,灯火照不到的地方只有一望无际的黑暗和茫茫的雨幕,刚刚还走在我身前的明夷仿佛融入了这片秋雨,不见了。

“明夷——”我拎着陶灯站在原地大喊了一声。

过了许久,暗夜里遥遥地传来两声几不可闻的击掌声。

“你别走那么快,等等我——”我一边喊一边寻着掌声传来的方向跑去,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个说要送我回家的人,“哪有你这样送客的主人,你走得也太快了!”我喘着粗气抱怨道。

“是你太慢了。”明夷转头望了望身后。雨中,石屋温暖的灯光已经变成了黑幕上一颗不起眼的豆粒。“走吧!”他轻轻吐了口气,明显放慢了脚步。

看来他是有话要同我说,又不想让伯鲁和黑子听见,才冒雨来送我的。我把陶灯从右手换到了左手,笑道:“以前下了雨,你连离卦的院子都不肯出,这会儿外面又是风又是雨的,为什么这么好心要送我回家?”

“你这回去了天枢指不定就死在那里了。到时候,我未必有空儿去送你。今晚,就权当是提前替你送魂吧!”明夷侧首睨了我一眼,冰冷诡异的话语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可是巫士,别在这种半夜阴湿的地方咒我!”我抖了抖肩,拉紧了身上的蓑衣。

“咒你?我是不想你死,才出来送你的。”

“什么意思?”

“我早先交给你的苇秆密函,你找到破解的方法了吗?”

“算是找到了吧!那些芦苇秆上被人刻了字,零散的时候看不出什么门道,但只要找到合适的方法把它们编在一起,就能看见密函的内容了。”

“那你编出来了吗?密函上都写了什么?”明夷停下了脚步。

“我可以告诉你密函的内容,但你得先告诉我,无恤昨晚到底有没有来过云梦泽?”

“好个冥顽不灵的丫头!我刚刚在屋里同你说的话,你是一点儿都没听进去啊!晋国日前已经出兵衞国,齐国的军队也已经离了齐境往西面来了。智瑶去年趁卿相重病之际夺了赵家的权力,无恤此次出征前为准备军队的粮草都受了智氏的百般刁难。他此刻前有狼,后有虎,即便知道你住在云梦泽,又哪里还有时间赶来这裏见你。”

“他真的没有来过吗?辎重短缺之事,他昨夜在梦里好像也和我提起过。”

“智瑶是什么样的人你心裏很清楚,你是太担心他,才会有此一梦吧!”

“也许吧……”我使劲摇了摇头,努力撇开自己脑中的妄想。明夷继续向我询问有关密函的事,我本就无意隐瞒,便一五一十地将苇秆上所刻的地名和数字同他复述了一遍。

“这听上去像是一份账目,可数字又有些奇怪。”明夷听后眉头深锁。

“这上面的地名都是这两年晋国遭了天灾的地方。我上次和无恤到晋阳赈灾的时候就遇到过有人向灾民赠粮征收男丁的事。我担心这密函上的数字会与此事有关。”

“密函的玄机等你到了天枢之后再想办法破解,我要提醒你的是,那筒苇秆是我当初从天枢偷偷带出来的,回去之后你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密函之事,特别是五音。”

“怎么?你怀疑五音夫人和此事有关?”

“我没有怀疑任何事情,我只是想提醒你,就算你拿了主上的令牌,就算有黑子护在你身边,天枢对你来说依旧是个极危险的地方。”

“这个我知道。”五音若有心独占天枢,她一定会对我这个不速之客有所动作。可过了这些年,我对五音夫人的印象已经很淡了。当年,我是艮主祁勇带进天枢的俘虏,她是高高在上掌握我生死的贵妇。我在天枢住了几个月也只见过她三回。在我残余的记忆里,她只是一个美丽的、充满欲望的女人,像一朵暮春时节怒放的红芍,开到了极致,却在绚烂的影子里透出枯萎的征兆。

“五音是个怎样的人?”冷冷的夜风夹杂着细雨扑面而来,我拎着陶灯小心翼翼地走在明夷身旁。

“她是个奇怪的女人。每次你以为自己看清了她,可她的面具之后永远都还有另外一张脸。”

“我以为她只是个喜欢权力的女人。”

“你要是这样想,那离死期就真的不远了。五音此番隔离赵氏妄图独占天枢之举的确会让人有这样的错觉,但你若因此把她看作一个愚蠢贪婪、一心只追崇权力的人,就大错特错了。”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做?”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对手,都让我心中没底。

“五音对你好,你要努力不让她影响你,掌控你;若她对你使坏,你也不能毫无顾忌地得罪她,毕竟她的地位在你之上。”

“不能顺着她,也不能逆着她,一面与她斗,一面还要想办法支援晋衞之战,我的好师兄,你交给我的果然是一件又‘好’又‘简单’的差事。”我对明夷苦笑道。

“对无能的人来说,这的确是件丢脑袋的差事。不过对有能力的人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件一举多得的美差?”明夷冲我扬了扬嘴角,一副“你我心知肚明”的模样。

药人、无恤,支持我斩鬼戮神、一往无前的两个理由啊。

细雨夜风伴着我们走了一路,行至木屋旁,我与明夷行礼作别,他却从袖中掏出一只手掌大小的锦囊递到了我面前。

“这是给你的,现在先别打开,等哪天你在天枢待不下去了,再打开来看看。”

“你就是为了这个才送我回来的?叫黑子明早一并带来不就好了?白白毁了你一件上好的丝袍。”我拿陶灯在明夷下摆上照了一圈,原本绣了水波纹的丝绢已经被路上的泥水、刺荆弄得面目全非。

“黑子手痒,嘴巴又大,你若有什么秘密想告诉别人,就只管告诉他。”明夷把锦囊塞给我,顺手取走我手里的陶灯回身便走。

“谢谢你送我回来,你的好意我都收下了!”我冲夜雨中的背影高声道。

“收下了,就别死在那里。”明夷没有回头,没有驻足,只是摇着灯淡淡地回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