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医尘,再想起当年赵府里那个要用雏狗替伯鲁“移祸”的巫医吉,心裏不由得一阵唏嘘。巫蛊之术本就是虚无之物,这些年我骗得晋人尊我为神子,靠的也不过是史墨的偏心、医尘的药方和自己的一点点滑头。可怜医尘六十年埋头,空有一身活死人、肉白骨的医术却求不得一个替家主看病的机会。
“师父,你现在就可以开始收拾出行的包袱了。等我办好了主上交代的事,我就亲自送你去新绛。”
拜别了医尘之后,我连跑带跳地赶下了山。到达谷中时,天还未黑透,但沿途各院的门前都已经亮起了明灯。
没有时间了,半个时辰之后我无论如何都要见到五音!
我小跑着回到了冷冷清清的干卦。没有指路的明灯,更没有热腾腾的饭菜,因着时间紧迫,烧不了水,我只得打了两桶冰水把自己上上下下梳洗了一番。
深秋的井水浇在身上引来一阵阵透骨的疼痛,我咬着牙擦干身上最后一处水珠,小心翼翼地套上了明夷送给我的巫袍。青紫色的锦缎做底,绣红色卷云纹的白绢做缘,一丈多长的墨色螭龙自下摆缠腰而上,睁目吐舌,引颈向天。我的心狂跳不停,却不知道是因为寒冷、恐惧,还是兴奋。
昏黄的灯光下,我捧着生了铜锈的素纹镜用脂粉一点点地盖住自己半月来不眠不休的疲色。画黛眉,染胭脂,点朱唇,自成婚礼之后我第一次盛装而待居然是为了一个女人,一个欲将我除之而后快的女人。
月出东山,我提了一盏青铜铸镂空兽面纹的小灯来到了五音房门外。守门的小童远远地见有人来,便步下台阶前来相迎。
“你家夫人可在屋里?”我问小童。
“夫人就在屋里……”小童抬起头来,眼神却恰好对上我的一双碧眸,“山,山……”她当下舌头打结,愣在了原地。
“进去告诉你家夫人,就说干卦的主事应邀来了。”我俯下身子把脸凑到她面前,小童吓得丢下手里的绿竹小灯撒腿就冲进了五音的房间。
五音许是没料到我会这么早来,一道猫眼石串成的珠帘后,她还在两个婢子的伺候下慢悠悠地吃着小食。那小童慌慌张张地冲开珠帘后,我瞧见了她,她自然也瞧见了我。
我噙着笑立在门外,她端坐在堂上与我四目相对,周围一片安静。
片刻之后,五音身旁的婢子放下布菜的食箸从门里迈了出来:“阿拾姑娘,夫人请你进去。”
“好。”我吹熄手中的兽面铜灯,脚下却不动作。
婢子面色一僵,这才伸手替我撩开了门上的珠帘:“乾主,请!”
“前面引路。”我提裳迈步而入,婢子放下珠帘走到我面前,垂首引路。
“多年不见,姑娘好大的气派。”五音见我进屋并没有起身,依旧慢悠悠地往嘴裏夹了一小段葵菜。
我拂袖在她身侧的一方长绒垫子上坐下,微笑着道:“阿拾哪里有什么气派,只是有些规矩底下人总要做足了才好。是什么身份的人就该做什么身份的事,上下不分,礼数不全,于夫人的威望也有不利。”
我说完不躲不闪地看着五音的眼睛。五音是聪明人,自然听得出我话里的深意。她笑着咽下嘴裏的葵菜,一伸手让两个服侍的婢子都退了下去。
珠帘轻摇,人声渐远,偌大的屋子里就只剩下了我们二人。
安静,昏暗,大案左右两架青铜九盏树形灯被风吹熄了大半,照不见顶梁木柱上的连枝牡丹,也照不见案几上的凤鸟长羽,只照见眼前迟暮的美人轻挽长袖,提壶自斟,说不出的萧瑟悲凉之意。五音终究还是老了,松弛下垂的眼角,略显富态的下巴,鬓间那朵娇艳欲滴的橙蕊千瓣菊也没能掩住她眉宇间那缕衰败的气息。
“阿拾姑娘为什么要到天枢来?楚地的云梦大泽难道还不够姑娘逍遥自在的?”她端起盛满酒液的白玉刻花盏,掩唇小抿了一口。
“晋衞两国开战在即,天枢八卦频生变故,主上顾惜夫人辛劳,特命阿拾前来相助。”我抬袖施礼答道。
“哦?主上可真是有心了,不远千里竟从楚国找来一个孩子来替我分忧解劳。”五音嗤笑一声,低头从袖中抽出一方绢帕拭了拭嘴角,“说说吧,你都会做些什么,又打算如何替我分忧?”
五音身在天枢多年,自有探子会告诉她,我是谁,会做什么,又打算如何替她“分忧”。既是这样,我也无须再同她说一些拐弯抹角不痛不痒的话。有时候,开门见山,反而是最有效的谈判手段。
“日升月落,四季轮换,世间一切只要遵循规则就可万事无忧。天枢成立伊始,卿相已经替天枢八卦定下了各自的职责,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只要各卦主事各尽其职,相携相助,夫人之忧自然就可解了。”
“顺应规则,自可无忧……”五音低头把玩着左手腕上的一只红玉手环,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姑娘的意思莫非是想让我把干卦的事务都交由你来打理?”
“非也。”我从怀中掏出象征乾主身份的玉牌,端端正正地放在她面前,“夫人糊涂了,主上早已将干卦之事托付于我,夫人如今只需将震卦锁心楼的钥匙交给我,再对谷中之人下一道集合令便是了。”
“哈哈哈——”五音听罢忽而大笑起来,“阿拾啊,你的确是个聪明的孩子,自打第一眼在这裏见到你,我就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只是,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一碰上和自家情人有关的事就犯起傻来了?”五音伸出她玉葱般细长的手指,轻轻地在我手背上拍了两下,“把玉牌收起来吧,它如今对我而言只不过是块好看的石头。伯鲁自以为聪明,殊不知看在大人眼里,儿戏终归是儿戏,成不了事也当不得真。任你做乾主?呵呵,干卦的院子你若喜欢就留着再多住几日,至于其他的,我劝你还是不要多想了。”
五音直截了当地拒绝了我的提议,她这样“坦诚”多少让我有些惊讶。
“夫人这是要违背主上的意思,与赵氏为敌?”我问。
“怎么?这很奇怪吗?”她笑而作答。
“不,阿拾只是好奇罢了。夫人这般自信,莫非是以为谷外的‘迷魂帐’真的能挡住赵家的黑甲军?”
“黑甲军?你以为与齐、衞一战后,赵氏还有多少人能活着回来?就算他们回来了,赵鞅也无力再派他们离绛西行与天枢为敌。”五音拎起桌案上的玉牌,随手一扬就将它丢进了我怀里,“小丫头,你在竹林里同黑子说的那些话我都已经听说了。这些年想和我玩鬼点子的人不止你一个。如今,他们全都睡在我门外的桂树底下。男人嘛,都喜欢漂亮的女娃,若是你要下去陪他们一起睡,只怕那些死鬼半夜里都要笑出声来了。”五音的嘴角高高扬起,笑容使她的脸颊上现出了无数道细碎的褶子,那些细长的纹路映了案几上绿竹纱灯的微光,像是一只可怕的长足绿蛛覆在脸上。
“卿相命数未尽,世子无恤也不是个易相与的人,夫人倘若一意孤行,到最后只怕要丢了自己的性命。”明夷告诉我,五音是个不易揣摩、极难应付的敌人,可坐在我眼前的女人分明是个野心膨胀、狂妄到极致的对手。
“担心你自己吧,我的命就无须你来操心了。”五音理了理腰间的长佩意欲起身,这时,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一只白底灰斑的秋蛾,那蛾子被火光吸引着围着案几上的跪陶俑绿纱灯团团地扑着翅膀。啪嗒啪嗒,秋蛾几次三番撞上陶灯的纱罩,却完全不知退缩,一味地想往灯罩裏面钻。
五音瞟了我一眼,两指轻轻一捏提起了陶灯的纱罩。
“瞧,它多像你啊!”她说。
扑哧——那飞舞振翅的秋蛾在烛扦儿旁转了一圈后,一头扎进了那团红色的火焰。
火苗骤然跳跃,屋里明暗忽动。
倏尔,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五音噙着笑,伸手从头上拔下一根银笄,轻轻拨了拨烛扦儿,将那只已经烧得焦黑的秋蛾挑了出来:“明知是死却还要拼了命地钻进来,世间最傻的就是这扑火的蛾子了……”五音将粘着飞蛾焦尸的银笄举到眼前细细地端详着。她眼神迷离,声音飘忽,一句话说得既像是刻薄的嘲讽又像是无奈的自哀。
“夫人十三岁时跟随卿相入绛,出身渔人之家却独得恩宠十数年,硬生生将一群士族之女踩在脚底。末了,夫人不想困在赵府一世,他便送你进了天枢。卿相如此待你,夫人为何要在他重病之时背叛赵氏?夫人求的到底是什么?权、钱,还是人?”
“我的这些事都是伯鲁告诉你的吧?”五音转过头来。
我点头默认,她忽地将脸凑到我面前,笑道:“怎么样,这故事听起来可耳熟?三十年,三十年后的你就是我现在这副模样。”
五音的脸离我的鼻尖不到两寸,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眼下的褶皱和施着厚粉的面颊。黑子曾说,只要处置了五音,待到无恤继任赵氏宗主之位时,我就会成为天枢的下一个主人。如果真是这样,那三十年后,我会变成另一个五音吗?
“你怕了?”五音问。
“我不是你,我不会在他重病之时背叛他。”
“哼,有的故事可不该只听一个人讲。”五音屈指弹去秋蛾的焦尸,将银笄放在了我手上,“别在赵鞅身上做文章了,我不爱他,也不怕他。你若要走,三日之内就走。过了三日,你恐怕就再也见不到赵无恤了。”
“你要放我走?!”她今晚说了那么多话,最令我吃惊的却是这一句,“为什么?你如果对我的过去了如指掌,那你现在就应该杀了我。”我握紧了手中的银笄。
“我对你干的那些事知道得太清楚了,所以我压根儿就没想过要留你的命。只是,这三天的时间是我答应了别人的。三日之后,我会在园里种上一株你喜欢的木槿花,你若不走,就只当便宜了我,平白添了一堆花肥。”五音言毕,不等我再开口,伸手扯下了垂在木梁上的一根红绳。不一会儿,两个人高马大的婢女从房门外走了进来。
“送阿拾姑娘回干卦!”五音令道。
“唯——”二人领命,旋即气势汹汹地朝我走来。
我朝五音颔首一礼,穿过两个婢子扬长而去。
干卦的院子里,等候多时的黑子一见到我就飞扑了过来:“怎么样?五音那里怎么说?”
“她怎么说本来就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交给你的事情可办好了?”
“趁你们两个关起门来说话那会儿,我已经把东西都从离卦运过来了。明夷这回给你的不是一只锦囊,是他所有的家底啊!”
“怪我无能,一来就要动他的东西。”我按住腰上的锦囊,对黑子道,“你回来的路上可有人看到?”
“走的是靠西边的那条道,除了五音院子里的人瞧不见,其他院子里的人多多少少都瞧见了。”
“我刚刚出来的时候已经看到两个给五音报信的人。现在我回来了,五音也该知道今晚发生的事了。”
“那怎么办?万一——”
“怕什么,三日之后横竖是个死,倒不如现在搏上一搏。”我扯了黑子的手臂,大步朝主屋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