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山楼锁心(1 / 2)

<small>这黑黝黝的山洞是天枢的‘心’,这一个个箱子就是它出生以来所有的‘记忆’。它把它的快乐、哀伤、光明、卑劣全都藏在这裏。而这一刻,我就站在它心裏。</small>

五音在喝完解药后的第三日午后醒来了。彼时,我正与于安坐在屋内翻看各卦主事送上来的密报。

衞侯辄带着两个公子逃出衞都后,遇上了赶来救援的齐国兵马。姗姗来迟的齐军面对已被晋军驻守的帝丘城,只好带着衞侯辄班师回国。齐军为何来迟,密报上没有说。但目前的结果是我一直想要的。

于安捏着密报默不作声,这两日他对我说的话少得可怜。

“哐”一声响,屋内有人从床榻上摔了下来,砸了地上的火盆。珠帘后,五音半支着身子躺在地上,白色的袖摆被火烧出了两个大大的黑窟窿,灰白色的木炭撒了一地。

“见过夫人。”于安按剑同她一礼。

见到于安,五音先是一怔,而后低头吃吃笑了起来。“我睡了多久了?”她问我道。

“三月有余。”我回道。

“赵无恤赢了?”

“赢了,晋军夺衞损兵不足百人。夫人此番舍命一赌,输得一败涂地。”

“既是赌局,非赢即输,没什么好奇怪的。”躺了三个月,五音的脸瘦得只剩下了一张皮,眼窝凹下去了,原本就松弛的嘴角蔫蔫地耷拉着。她低头拍了拍衣摆上的炭灰想要站起来,可努力了两次都没有成功。

“夫人腿上的痹症需再饮半月的羹汤细心调养才会好,这半月里是走不了路的。”我走到五音身边,蹲下身子想要扶她。

她反袖一挥,推开我道:“当年祁勇带你入谷,我就不该留你的命!”

我沉默,她憔悴不堪的面容和凛然的气势组合出了一种极古怪的模样。

“我来吧。”于安拉起我,俯身将五音抱上了床榻。

五音的眼睛自我和于安身上扫过便又笑了,她指着于安的鼻梁道:“原来,她给赵无恤熬的那碗迷魂汤,巽主也偷喝了。”

于安放下五音,握剑而立,整个人冰冷得犹如一块透着丝丝寒气的玄冰:“夫人有闲情调侃属下,不如先想想自己的处境。”

“我的处境?”五音笑了笑,不以为然。

“夫人为什么要背叛赵氏转投陈氏?是谁让你多留了我三日性命?”我问。

“哈哈哈,乾主真会说笑。五音何时背叛过赵氏,又何曾想要乾主的性命?我只不过是旧疾发作睡了三月,没法替卿相效力罢了。”五音一边说,一边扯过锦被妥妥地盖住了自己的腿。

我看着她脸上的笑意,一时竟无话反驳。

“卿相平日做事最爱讲凭证,即便是赵无恤也不能无凭无据对我下手。赵无恤如今刚当上赵世子,如果这么快就要除掉卿相手下的老人,你说卿相会怎么想?”

“我们不能杀你,却可以让你在这张床上过完余生。”五音正笑着,于安袖摆一扬,三尺寒锋已穿透锦被刺进了她的小腿。

五音吃痛闷哼,双眉猛地拧紧。

我惊愕地看向于安,于安的剑又往下入了半分:“‘锁心楼’的另半副钥匙在哪里?”

五音久睡本就气弱,于安这一刺叫她原本苍白瘦削的面庞上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她的身子开始发抖,眼中却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在治好我的腿疾前,我不会告诉你们。”

“夫人是想尝尝我巽卦的手段?”

五音忍痛一笑,抬头看着我道:“治好我的腿疾,派人修书送到新绛,卿相回信之日,我就会把‘锁心楼’的钥匙交给你。”

“修书卿相?你要我给他写什么?”我问。

“写上你对我的怀疑,写上你没有凭据。”

“你想要卿相来定你的生死?”我看着五音发际流下的滴滴冷汗,惊讶道。

“我只要他亲笔回信,不管是生是死,只要看到他的字,我就把‘锁心楼’的钥匙交给你……”五音说完低头看了一眼刺在自己腿上的长剑,咬着牙道:“现在,麻烦巽主给我打盆热水,我要洗漱了。”

于安眸色一冷,我连忙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你帮我到医尘那里要一盆热水,再要一包止血的药粉和两尺细麻,我在这裏等你。”

“你自己小心。”于安手腕轻提,剑尖蹭着锦被拔了出来,不见半点儿血丝,唯有满鼻血腥之气。

火盆里的木炭烧得吱吱作响,锦被下鲜红的血液透过文绣的锦缎一点点晕开。五音见于安出了门,一下便靠在了身后的床栏上。

“你既然背叛了卿相,又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他手上?你不怕卿相多疑,受了我的唆使,不察不问就下令杀了你?”

“我的生死不劳乾主费心,敢劳乾主把柜子里的梳妆奁和梳妆镜拿给我。”五音缓了一口气,哆哆嗦嗦地指着房门右侧一只黑漆嵌螺钿的大柜子道。

我疑心有诈,不敢乱动。

五音冷笑道:“我被你害得在这床上躺了三个月,你还不许我看看自己的鬼样子?”

我看了一眼五音蓬乱的头发、被炭火熏裂的面颊,起身打开柜子,将她要的东西递给了她。

锦被上的血渍还在不断地扩大,但五音此时似乎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她捧着铜镜细细地打量着自己的脸,然后伸手从满是冷汗的额际扯下一根细弱的白发。

我实在看不下去,默默隔着锦被用手替她压住了伤口。

五音掀起眼皮瞟了我一眼,而后一边盯着铜镜寻找白发,一边漫不经心道:“其实你长得很像你阿娘,若是散下头发,再在耳边簪一朵淡紫色的木槿花就更像了。”

“你认识我阿娘!”我心下大惊。

“‘锁心楼’里未必有你要的东西,而我这裏一定会有你想要的。”五音放下铜镜以手按心,萎缩开裂的两片嘴唇微微扬起。

五音被于安软禁了,可以自由出入她院中的人就只有医尘和一个随侍的小婢。

于安代替五音控制了天枢,但凡谷中之事,各卦主事都会一一向他禀报。而我只负责查阅、归整从谷外传来的密报。

五音那日同我说的话,我听得很清楚,但我没有勇气去探究她心裏的秘密。

在楚人的嘴裏,有太多关于湖泽女妖的传说。传说中,女妖们生活在一望无垠的湖泽深处,她们有着世人无法比肩的智慧和美貌,善用动听的语言诓骗善良无知的人们跳入大湖舍生求死。因为只有这样,她们才能离开困住自己一生的大湖。一命换一命,这血色的公平让生活在水边的人们听来毛骨悚然。五音对我而言,就像是云梦泽里的水妖。我既没有做好接受诱惑的准备,就不敢轻易靠近那片危险的水域。

给赵鞅的信大半个月前已经送出去了。大雪封山,路上难行,若要信使回谷,恐怕要等到来年开春。于安怕我日子无趣,每日晚食过后都会来我院中小坐,有时会带一壶酒,有时会带一柄弓。今天,他为我抱来了五音房中那张名唤“绕梁”的古琴。

既以“绕梁”为名,其琴必定妙在余音。传说楚庄王曾痴迷它的妙音,七日不朝,最后,怕自己因琴亡国,就叫人生生将琴砸碎。一个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转而摧毁别人,盛名远播如庄王,也不过尔尔。

幸在,此琴如今就摆在我面前,许是昔年那砸琴的人怜它一条性命,偷龙转凤了吧!

于安抱琴之意,自然是希望听我抚琴。可他哪知,伍封自小就没让我研习琴艺,我能品琴却连半个像样的乐音都弹不出来。我笑着撺掇他来弹琴,我可勉强为他一舞,他却谢绝了。他说,琴音表心,他怕他的琴音吓跑了我。

两个人,面对着一张绝世好琴却只能一口口地喝干酒。若这事被阿素知道,怕是要被她嘲笑至死。

夜深人静,于安放下酒杯起身告辞。我突发奇想拉住他道:“教我习剑吧!若是新绛城里没人要我,我怕是要自保其身,浪迹天涯去了。”

盗跖曾说要教我习剑,我嫌他毛手毛脚,嘴巴又毒,就没同意;无恤说要教我习剑,说了几次却始终没有机会;在楚国时,陈逆和他那帮闹哄哄的游侠儿兄弟倒是教过我一些,可你一句,他一句,你一招,他一式,也没个正统。从开始到现在,我那几招用得好的救命招数似乎都是于安教的。那时,他重伤刚愈,却教得很是认真。

之后的两个月,我的日子过得极其简单,白日扫雪看密报,晚食之后便随于安练剑。

隆冬之月,谷外来的消息越来越少,即便有,也都是数月之前发生的事了。今秋,陈逆到了楚国后,老老实实地去南香馆替明夷订了碧海膏。碧海膏是天枢的暗号,天枢在南香馆里的暗探立马就盯上了他。暗探跟着陈逆在楚国郢都发现了陈恒的兄弟齐国左司马陈瓘、陈盘以及阿素。陈逆护送他们三人见了楚令尹子西和在朝的另外几位公子。

之后,陈瓘、陈盘、阿素回了齐国,陈逆却一个人留在了郢都的驿馆里。陈逆留在郢都做什么?密报上没有再写。可我猜,他是在等年轻的楚王从桐国得胜归来。

晋人攻衞,陈盘入楚,这两者之间定有关联。

子西是楚国令尹,执掌楚国军政大权,陈盘与他会面聊的定是国家大事。可楚国不同齐国,令尹子西对自己年少的君主极为尊崇,陈盘与他商量的事情也许太重要了,使他不得不等到楚王回朝后才能做出决定。所以我猜,陈盘之所以走了,是因为得知衞国都城失守;陈逆之所以留下,是因为要等楚王一个答覆。

至于答覆是什么,我只能想到两个字——结盟。

晋侯出兵伐郑,赵鞅在衞立君,宋国本就偏心晋国,晋人一旦拿下宋、衞、郑三国,则晋国复霸天下。

齐人急了,所以把目光投到了遥远的楚国。齐在东,楚在西,晋国就夹在这两个大国之间。如果齐楚结盟,晋国必将大祸临头。

这一晚,于安派阿羊来陪我习剑,顺便给我送来了一柄短剑。这剑出自巽卦铸剑师之手,长两尺,剑身又薄又窄,剑料之中夹铸生铁,所以,比起普通的青铜剑坚韧了许多。

我这两月习剑,起初用的是松枝,而后是匕首,现在终于有了一柄属于自己的佩剑,拿在手里左挥右砍,爱不释手。

阿羊见我耍得高兴,忍了许久才道:“姐姐,这剑不是这样使的。”

“那怎么使?”我又挥了两把,只觉剑风凌厉,听起来就极过瘾。

“巽主说,习剑非一日之功,姐姐若要制敌一定要用巧劲儿。这剑虽加了生铁,但遇上重剑,一击就断了,寻常招式不能用的。”阿羊示意我将手中佩剑交给她,然后对着院中扎的一个草人猛地一刺,一剑贯喉,“这样的小剑最适合的招数是——刺,姐姐习医多年,对人的骨骼筋肉一定比阿羊更熟,找到骨头空隙刺进去,照样可以毙敌。快、狠、准,这才是姐姐要练习的。”

“你这小丫头,讲起剑术来头头是道的。好了,我记下了!小师父先过来,姐姐有话同你说。”我笑着牵了阿羊的手走到台阶上坐下,“阿羊,你之前是不是同五音夫人说过,你想出谷去新绛?”

“姐姐怎么知道的?”阿羊把剑柄在衣服上擦了擦,恭恭敬敬地递给了我。

“你忘了?五音那日就是站在这院子里说的,她说如果你杀了我,她就同意让你出谷去新绛。”

“哦,我想起来了!姐姐那天可吓死我了,阿羊还以为……”

“以为自己要陪我死在这裏了?”我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我现在要找人帮我去新绛送封信。若你想去,我就派你去。去了之后,也别着急回来。我托人带你在新绛城里好好逛上一逛,玩上一玩。若你喜欢新绛,想住下来,我同你们巽主说去。”

“姐姐是想让我留在新绛?”阿羊脸上的笑容一下就僵住了。

“怎么了?你不愿意?”

“我……我现在不想去新绛了。”小姑娘起身“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怎么又不想去了?”我伸手把阿羊扯了起来。

“因为……因为巽主回来了。”阿羊在我毫无预料的时候说出了自己心底的秘密,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我没有说话,她又一脸惊惶地抬头看我。

这个时候,我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我原以为,她同普通边寨小村里的姑娘一样,心裏藏着一个都城梦,一心想去自己国中的都城看看。可没想到,她心裏藏着的竟是——于安。

“姐姐,你生气了?巽主心裏只有姐姐,阿羊只要待在巽主身边,偶尔看他几眼,听他说几句话就好。”阿羊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好端端一个英气勃勃的姑娘一下就变成了一只惊慌失措的麻雀。

“不是的……”我看着眼前的人,想起新绛城里的四儿,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你家巽主在新绛城里已有妻儿,你……她和你……哎呀,算了算了,你想留在天枢我不勉强你,送信的事我让黑子去吧!”

“乾主?”

“没事,喜欢谁又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了的。去吧,帮我把黑子叫来。”

“唯。”阿羊怔怔起身一礼,拖着步子走了。

我看着月色下空落落的庭院,仰头又是一声长叹。为夫君选侍纳妾,绵延子嗣这种鬼话到底是谁想出来的。这世间有哪个真心锺爱自己夫君的女人能心甘情愿接纳另一个女人?我做不到,四儿做不到,无恤那娇媚如三月春阳的新妇一定也做不到。我天天想着要回新绛,想回去同他再见一面,说一声对不起,然后呢?然后我要把他放在哪里?心裏,还是天涯?

于安来找我时,月已上中天,我正捏着被无恤退回的蒲草花结在院中发呆。

“你让阿羊去艮卦找黑子了?”他问。

“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今晚和祁勇他们有事商量吗?”我把花结塞进袖口。

“一堆琐碎的小事,商量完了就顺便替阿羊过来告诉你一声,黑子今早和祁勇比剑扭伤了脚,如果你有什么信要送,我另外派个人给你。”于安绕过篝火,在我身边坐下。

“也没什么大事,等他脚伤好了再让他去吧!”

“你可是有话要传给无恤?”

“真是什么也瞒不了你。前几天,我收到楚国来的消息,说是齐国陈氏派人见了楚国令尹子西。我怕齐楚之间有异动,就想找人给无恤提个醒。至于为什么让黑子去,是我有私心。一来,他去可以替我传信;二来,我想让他在新绛城里等着,等融雪开春了,就把四儿和董石都接到天枢来,四儿和孩子的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明夷陪伯鲁留在楚国养病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祁勇这人我也摸不清,我开春再把医尘带走,你恐怕就要一直留在天枢了。四儿好不容易盼到与你成亲,总不能让她一直带着孩子在新绛空守着。”

“她这一生有你这样惦记着,倒也值了。”于安听完弯了弯嘴角道。

“自我四岁与四儿相识,她何尝不是这样惦记着我。只是我对不起她,把日子过得这样糟糕,叫她时时替我担心。”

“这是你我的命。”于安看着篝火上飘飘悠悠的火星,眼中忽暗忽明,“我这些年每次踩在生死边缘上,都觉得这是我的命。命里注定让我在雍城遇见你,让你遇见无恤。你我这些年起起伏伏,生生死死,明明都想过要逃离这样糟糕的日子,可偏偏又都坐在了这裏。齐楚之间的事,我会派人再去查,你不用太担心。我这裏有样东西,你先看一看。”

“什么?”我接过于安递过来的一方绢帕。

“这是卿相的回信。”

“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