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中心养养(2 / 2)

“你走吧。”无恤紧闭双唇,沉默转身。

松林许嫁,湖畔成婚,我们轰轰烈烈爱了一场,到最后竟还是走到了这样的穷途。

“赵世子如今一切安好,小女之心甚喜。来日离晋,定来相告世子,求世子赠酒话别,以祭旧日种种。告辞。”我冲台阶上的背影亭亭一礼,转身大步离去。幸好,幸好今日戴了这竹笠,否则泪流满面说这几句话,怕是要笑杀旁人了。

之后的几日,新绛城的市集上、酒肆里,人们传得最热闹的就是赵家世子妇如何鞭打教坊女乐的事。

无恤那日话中将我比作出卖身体的教坊女,那狄女就真的跑到教坊去找“我”了。

一个北方狄族的公主,一根长鞭挥得嗡嗡作响,新绛城教坊里几个身量和我差不多的乐伎都平白挨了她几十道鞭抽,直被抽得衣衫尽碎,皮开肉绽。

四儿告诉我时,一脸担忧。她至今仍担心,我哪天想不开会突然跑到赵府去给无恤做侍妾。她说这样的主母太厉害,我伺候不起。我若入赵府为妾,怕是三天两头要挨一顿鞭抽,能不能熬过半月都未可知。

四儿莫名其妙的担忧让我哭笑不得。我只能抱着她告诉她,除非岐山崩裂,三川倒流,否则我不会嫁他赵无恤为妾。再说,他与我盟誓在前,若真要算起来,我才是他赵无恤的嫡妻,那脾气火暴的狄女只能算个侍妾。

四儿点点头,这才担心起了自己。

她问我,她是不是该帮于安纳了阿羊为妾,她早看出来日日跟在于安身旁的少年人,其实是个娇美的少女,并且心慕自己的夫郎,亦如当初的自己。

我听完四儿的话,当下屈指在她脑门上重重一叩:“纳个鬼啊!于安没说,阿羊没说,你瞎操什么心!赶紧再给于安生两个孩子,让他一辈子别纳妾!”

我吼完这句话的时候,于安推开了房门。

背后说人是非,被抓了个正着,我羞得满脸通红。

于安看了我一眼,走过来捏了四儿的手,柔声道:“我董舒此生,有你四儿一人足矣,纳妾之事永别再提了。”

十年,她等了十年,总算等到了这一天。

四儿没哭,我在一旁倒是感动得眼眶发酸,只得捂着嘴默默溜出房门。

房门外,一身劲服的阿羊亦满眼是泪。

周王四十年,鲁国和齐国在端木赐的周旋下重归于好。鲁国派使臣使齐,齐国归还了原本属于鲁国的成邑,齐鲁结盟近在眼前。

面对这样的局面,晋侯和赵鞅都坐不住了。晋、宋、衞三国结盟迫在眉睫,晋侯甚至有心再让赵鞅出兵郑国,使郑也屈服于晋。

可结盟之事,哪有这么简单?宋国自恃是商朝遗民,又是公侯之国,国虽小,却未必愿意抛下身段公开结盟;衞国容易些,毕竟衞君蒯聩受了赵鞅多年恩惠,理应报答。所以,周王四十一年冬,赵鞅以邮良为使到衞国与蒯聩商议结盟之事,让世子赵无恤和太史墨一起去宋国“拜访”宋公与宋太史子韦。

命令下来的时候,我当下傻了眼。史墨年老,隆冬出行,别说走到宋都商丘,走不走得到宋国边境都是问题。赵鞅这道命令,莫非是要让史墨去送死?

史墨听了命令,亦是忧心忡忡。不过他担心的是——他的女徒要与赵无恤“同车同行”去宋国了。

等到吃晚食的时候,宫里的第二道命令就传到了竹屋,大意是太史墨年迈,国君体谅其辛劳,改由其弟子子黯代师访宋,与赵世子无恤同行。

这一餐,我吃得食不知味。

十月,在新绛城家家户户都为了岁末祭祖之礼忙碌时,我却要跟着弃我如敝屣的“夫郎”一同出访宋国去了。

出行前,我收拾了包袱坐在无恤屋外的台阶上等他。他的嫡妻在屋里替他穿衣戴冠,套袜穿鞋。一个把鞭子舞得虎虎生风的女人哀哀戚戚地在屋里哭成了个泪人。楚国一去大半年,如今夫君刚回来又要离晋往宋,也难怪她心裏舍不得,哭得这样伤心。可屋里那人曾经也是我的夫郎,我的泪又要往哪里咽。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我在北风里抱膝等着。

一旁的阿鱼冻得受不住了,站起身来要去叫门,可一听到门裏面的女人哭得凶又不敢了:“姑娘,你快去敲门啊!再拖下去,裏面孩子都生出来了!”

我搓了搓手,哈了口白气道:“你不敲,干吗让我敲?别叫我姑娘,小心叫你家主母听见了,平白抽我一顿鞭子。”

“姑娘能怕她?再说,这裏面不是有两个人嘛,一个要打你,另一个可不就心疼给拦着了?”

“你家主人现在恨不得生啖了我,我可不讨这个没趣。”我站起身走到院中一棵梅树下。这梅树是棵老梅,墨色如漆的曲枝上缀着点点深红色的花|蕾,孤独桀骜,比起秦国那片梅花香雪海,更显疏朗风骨。

我在这裏赏梅,阿鱼依旧在屋檐下呵气跺脚。我是心寒,所以感觉不到身冷,他怕是真的冻坏了。我轻叹一声,低头从随身的佩囊里取出自己的陶埙,想也没想,一吹出来便是当年烛椟醉卧马背、去国离乡时哼的那首小调。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一曲哀歌还未吹到最后,身后的房门已大开。

无恤站在门内,墨冠束发,青衣裹身,整个人阴沉着一张脸,只腰间那条绛紫色的绣云纹玉带鈎腰带还略有些颜色。

我看着他虚行一礼,转身往院外走去。

阿鱼拿手搓着脸急忙跟了上来,浑然忘了站在身后的那个人才是他的主人。

天寒地冻,三个人挤在一辆车里,无恤不说话,我也不说话,阿鱼舔了舔嘴巴也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车外车夫一声吆喝,两匹黑骏在寒风中撒开了劲蹄。

此时未及隆冬,河水尚未结冰,因而我们计划坐马车从新绛到少水渡口,到渡口再转水路,沿少水南下,再入丹水往东,直达商丘。

从新绛到少水渡口,行车至少需要十日。我此番出发前早就料到与无恤同车会是这样尴尬的局面,于是早早地给自己准备好了打发时间的东西——一把匕首、一捆竹条。行车一日编一个竹篮,晚上到了驿站再把篮子送给驿站的管事,这样入睡前就能让驿站里的人给我多送一盆热水泡泡脚。

这一日,又是一路安静。我照例拿出了削竹条的匕首,可等我俯身去抽竹条时,无恤却一脚踩在了竹条上:“你就没其他事情可以做吗?阿鱼,把你的包袱给她,让她给你把破衣服都补了!”

阿鱼这几天实在憋坏了,我和无恤路上不说话,他也不敢说话,所以,每天一到驿站就找人喝酒博戏,别人都去睡了,他又一个人在大堂里练刀法。这样一来,白天只要一上车,他就可以直接睡死。无恤这会儿喊他,他早就已经睡昏了。

“他睡着了。”我径自从无恤脚下抽出一根竹条。

无恤铁青着一张脸,猛地出拳直攻阿鱼的胸口。

阿鱼于睡梦中大喝一声,哗地一下抽出手边的弯刀,刀光一亮,险些没割破头顶的篷幔。“有刺客!”他双目圆瞪,提刀就想往车外冲。

“把你的衣服拿给她,让她给你补了。”无恤扯住他,丢下一句让阿鱼目瞪口呆的话自己闭目睡了。

我轻叹一声朝阿鱼伸出手,阿鱼一副摸不着头脑的模样把坐在身子底下的包袱递给了我:“姑娘,主人什么意思啊?”

“没事,你继续睡吧。等到了渡口,咱们雇两艘船,到时候你想说话就说话,不用天天日夜颠倒着睡。”

“唉,谢姑娘!”阿鱼大松了一口气,一副苦难终于熬到头的模样。

我从佩囊里取出针线,就着车幔里透进来的天光,细细地检查起阿鱼的衣服。

天寒地冻,马车颠簸,缝衣与编篮到底是不同的。补了一件里衣、一件长袍,再想给长袍的袖口滚一圈光滑的缘边时,马车恰好经过一片凹凸不平的石子地,手里的长针一失手狠狠扎进了指尖,豆大的血珠子瞬间冒了出来。

“让你补,你就补吗?女红差,眼神也差。”无恤一路上都在闭目养神,这会儿却突然睁开眼睛一把扯过我膝上的长袍远远地丢开。

女红差?眼神差?恩爱在时,处处都是好的;恩爱不在了,便处处都叫人厌烦了吗?

我俯下身子捡起被丢弃的衣服,一抬头,无恤腰间那条绛紫色绣双云纹的腰带就不偏不倚地落入了我眼中。

旧不如新,这新人绣的腰带才是顶好的吧。

我转过头,无声地捏住了流血的指尖。

无恤顺着我的视线摸到自己腰间的锦带,眉头一皱,再没有开口。

午后,车外下起了小雨,马车在一片阴雨之中来到了此行的最后一个驿站。

没有竹篮可以送礼就不好意思讨那临睡前的一盆热水。是夜,我脱了鞋,吹灯正欲睡觉,阿鱼突然敲开了我的房门。

“姑娘,我给你烧了罐热水。”他拎着一只麻绳穿耳的陶罐进了屋,“姑娘每回睡前总会多要一盆热水,这是要喝啊,还是洗脸啊?洗澡可是不够的。”

“你让管事烧的?”我趿鞋从架子上取下一只陶盆放在地上。

“管事早睡了,是我自己劈柴烧的。”阿鱼把水倒进陶盆,我这才发现他脸上灰一道,黑一道,连眉毛上都还沾着木屑。劈柴,烧水,他如今可只有一只手。

“你先洗把脸吧!我就是想睡前泡泡脚,这两年在外头惹下的毛病,天一冷,晚上不热脚,第二天站久了坐久了,腿就痛。你抹了脸,我再拿来泡脚,刚刚好。”

“别,别,别!阿鱼脸脏,还是姑娘先泡脚,泡完了,我洗脸。”

用泡脚水洗脸?我看着氤氲水汽中阿鱼一张极认真的脸,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阿鱼挠挠头,摸摸脸也笑了。

“姑娘,你和主人到底怎么了?你那会儿在鲁国怎么说走就走了?”阿鱼用我分给他的半罐水洗了脸,又抹了把脖颈。

“我当年错信了一句话,以为……”我脱了帛袜把脚泡进热水,一抬头见阿鱼一脸好奇地盯着我,就又闭上了嘴。

“以为什么?”

“没什么,都过去了,不提也罢。”赵鞅当初是生了病,病势已起,将不将死谁又说得准。我与无恤如今已成定局,何必再把史墨拖进这桩旧事,“阿鱼,你今晚早些睡,明天午后我们就该到渡口了。到渡口后,还要雇船,买粮食,你千万要养足精神。”

“知道了!姑娘也早点儿睡。”阿鱼替我倒了水,关门退了出去。

我暖了脚,整个身子也就暖了,于是熄灯上床,安安稳稳一觉睡到了第二日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