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春临冰释(2 / 2)

“啊?”

“客先看看,要喝些什么?”侍从捧上了一只四四方方的金盘,金盘上放了十片木牍,每片木牍上都写了酒名和它的价钱。

阿鱼不识字,也不识数,只拿眼睛询问无恤。

无恤喝了一口女婢送上来的清水,指着我道:“你问她,这裏的酒,她最懂。”

“这是玉露春、朱颜酡、压愁香、青莲碎、一浮白……”我替阿鱼报了酒名,然后指着朱颜酡对他说,“你就喝这个朱颜酡吧,清淡好喝,也不易醉。”

“啧,不要,一听就是个小娘儿们喝的酒。姑娘,你刚刚说这个是什么?”阿鱼指着一块木牍道。

“一浮白。”

“对,我就要这个。”

“这是六年的烧酎加了药材酿的,太辣太冲,你这酒量喝不了。”

“好好好,就这个了!主人,快帮我给钱!”阿鱼嘴巴一咧,笑着对无恤道。

无恤掏出币子摞好了放在木牍上,那侍从又笑着把金盘凑到了我面前:“这位客怎么也该是馆里的熟客,奴以前怎么没见过啊?”

“不是熟客,是老客,几年没来了。”我随便指了指青莲碎的牌子。

无恤放了钱,抬头又问我:“你那晚和陈逆在房里喝的是什么酒?”

我一愣,但随即明白了他的话。

原来,他早就知道那夜我就躲在窗后看着他和他的新妇。

“压愁香。”我说。

我们点的酒很快被端了上来,无恤拿起他的耳杯喝了一口,两道眉毛立马就皱了起来。

陈逆曾经问我,阿拾,压愁香为什么要酿得那么苦?我说,苦才可以压愁。他赵无恤却不问,因为他不问也知道。

阿鱼一杯一浮白下肚,脸就变得通红,张着嘴巴说个不停:“姑娘,我家主人就是嘴硬,你别怪他。你刚走那会儿他烧房子了,你知道吗?他哭着到处找你,他居然会哭呢!哦,那狄族来的小姑娘第一次见他,也被他吓哭了。你在云梦泽那会儿,他丢下——”

无恤铁青着一张脸在扶苏馆里像逮鸡捉鱼一般死死地按住了阿鱼的嘴。

“别乱跑!”他转头冷冷冲我抛下一句话,拖着满屋子撒泼的阿鱼走了出去。

我愣愣地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扶苏馆的大门外,半晌都不能从阿鱼制造的震惊中醒来。云梦泽……他来云梦泽找过我吗?那一晚,难道不是梦?晋楚两国相隔何止千里,那时帝丘城外还有一场恶战等着他,他怎么可能会来云梦泽找我?

“你有这世间最温柔、最惹人怜爱的眼睛,却有一张会骗人的嘴和一颗冷若寒冰的心。”

“为什么我没有说不的机会呢?”

“阿拾,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为什么我就不可以幸福?”

无恤昔日在梦中的控诉又一次在我耳边响起,我心绪纷乱,端起桌上的酒一口饮尽。甘洌的青莲碎滑入腹中,耳畔蓦然传来一阵熟悉的迷人琴音。

我心中一突,即刻扶案而起,顾不得众人的目光一把掀开了琴师面前的竹帘。

不是她,不是阿素。

我欠身一礼放下帘子,帘下却骨碌骨碌滚出一颗木珠。

“雁亭。”

我摸着木珠上的两个字,一颗心随着酒劲越跳越快。是圈套吗?是齐人要劫我吗?我是不是该等无恤回来?可如果在雁亭等我的人真的是阿素,无恤也许会杀了她。

雁亭,因亭檐飞展如雁得名。它建在商丘西城外的官道上,那个曾经日日醉酒的宋娘在这裏等了她的夫郎一百多日。今天,阿素在这裏等着我。

“好久不见。”阿素站在雁亭早已剥漆的亭柱旁笑盈盈地看着我。

“好久不见。”我迈进亭檐,却依旧无法相信眼前的这个女人会是这世上绝少有的与我血脉相亲的人。

“怀城馆驿里下药劫我的,是你的人?”她是阿素,是我永远看不透的阿素,我即便知道自己与她的关系,却依然无法对她敞开心门。

“算是吧。”阿素见我停在半丈之外,低头又是一笑。

“你若要见我,像今天这样传个口信就是,何必非要杀人?”

“因为杀人方便。下药劫你,倒也不是真的想劫你,只不过是想试试赵无恤罢了。我原以为你们几年未见,他又另娶他人,对你是真的断了情。可哪知死了四个小卒,就替你试出了他的情深似海。可惜了,这样一来,阿姐想带你回齐,终究是时机未到啊!”阿素走到亭中央石几旁坐下,冲我招了招手。

“我此生不会再入齐国。”

阿素好似没有听见我的话,她微笑着从随身的佩囊里取出一只红陶小瓶放在了石几上:“听说你有腿疾,这是东边夷族人的秘方,每晚泡脚的时候放一颗,可以疏筋骨,活气血。”

“阿素,你何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我即便与无恤有隙,也绝不会转投齐国。”

“放心,你会的。”阿素笑着把药瓶往前一推。

若是以前,我或许会以为阿素对我的执念只是为了替陈恒拉拢一个谋士,可如今面对她的殷殷之情,我却没办法无情地漠视。我走到她身前,挺腰坐下,深吸了一口气道:“阿素,也许我真的该唤你一声阿姐。我知道范氏与赵氏之间有多年的恩怨,也知道你爹和我娘之间的关系。但我不能同你去齐国,即便没有赵无恤,我也不可能帮着齐人去害晋人。我阿娘是晋人,她至死说的都是晋语。”

“你娘的事是史墨告诉你的?”阿素有些惊讶,“那史墨可也告诉你,你阿爹是谁,你阿娘又是为什么被人抓进智府的,智瑶又为何天天想着要将你烹杀?”

“你这话是何意?我师父不知道我阿爹是谁。”

“笑话!他史墨是你爹娘当年婚礼的巫祝,他会不知你阿爹是谁?”阿素一声嗤笑。

“你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你在你阿娘肚子里的时候我就摸过你。若没有六卿之乱,我兴许还会背着你逛长街,教你习剑,陪你读诗。我娘恨你娘,可我喜欢你娘,你娘笑起来比谁都好看。你阿爹,我也喜欢,他弹得一手好琴。当年,他为了娶你阿娘……”

“他是谁?”我怔怔地打断了阿素的话。

阿素两道淡眉一提,笑着道:“这么有意思的事,阿姐可不能告诉你。你不如自己去问史墨。今天我来见你是要送你一份礼,也算是为怀城馆驿里的事同你赔罪。”她说着,低头又从佩囊里抽出一卷竹简放在石几上。

“这是什么?”这是一小卷被人用红绳捆扎的竹简,简身很短,只有两指长,外面加了木检,木检上的方孔又被黄泥所封,泥封上似是有衞国国君的印痕。

“这是衞国国君蒯聩写给齐侯的书信。这是其中一封,还有一封现在还在路上,我过几日会托朋友送给你。你要不要把它们交给赵无恤,自己看着办。”

“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为什么不交给陈恒?”我伸手取过竹简,上面果然有蒯聩的君印和‘齐侯收’的字样。

“我呀,自有我的道理。”阿素系了佩囊,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城门,起身而立,“我得走了,再不走就要被你的赵无恤逮住了。”

“你先别走,我还有话问你。”我伸手拉住她。

“今天来不及了。”阿素刚说完,亭子东面的小道上就奔出了一匹黑马,骑马的人速度极快,转瞬就到了跟前。

“大哥?”我看着马背上的人惊愕不已。

陈逆低头看了我一眼,伸手将阿素拉上了马背。阿素坐在他身后转头冲我狡黠一笑:“小妹,别忘了,我们都在齐国等着你。”

“保重。”陈逆深深地望了我一眼,喝马飞驰而去。

齐国、阿爹、师父……

我低头沉吟,转身朝城门口走去,可仅仅走了两步就被旋风般刮到面前的无恤挡住了去路。

“这一次,你又想逃到哪里去!”他一把擒住我的手,炸雷般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没有要逃。”

“那你到这裏来做什么!”

“我……我来送一个人。”我转头看着身后空荡荡的官道。

“谁?”

“……扶苏馆里的一个酒娘。”

“胡言乱语,跟我回去!”无恤双眉一蹙,拉着我转身就走。他手劲极大,我几根手指被他捏在一处,痛得像是要碎了。

“你放开我!”我吃痛挣扎。

“我不放!”他越发用劲。

“放开!”

“不放!”

“赵无恤,你到底还要别扭到几时?!”我满腹愤懑委屈,咬着牙,使出全身的力气将他一把甩开,“当年是我错了,是我伤了你,可如今你也伤了我,我们就此扯平了,行吗?”“扯平?我们扯不平。”无恤转过头,紧皱的双眉下,一双眼睛里满是压抑的愤怒和痛苦。

“所以,你就要和我这样无休止地彼此折磨,彼此惩罚吗?赵无恤,够了!你若放下了,便放下;你若还想要我,便说要我。我们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这世间明天会变成什么样子……生在乱世,你我都是蜉蝣,过一日,赚一日,错过了一日,谁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明日。我们已经错过了三年,难道还要再错过三十年吗?我……我又哪里还有三十年可以等你?”

“我何曾想要与你错过,我何曾想要你成婚第二日就弃我而去!”无恤猛地逼近,低头怒视着我。

“我以为——”

“以为什么?你还想编什么谎话来骗我?!当年你弃我而去,我就对落星湖神发了誓,如果有一天,舍我而去的那个女人再回来找我,我绝不会叫她好过,绝不会原谅她,绝不会再爱她一丝一毫,绝不会——让她的巧舌再蛊惑我……”无恤的视线落在我的唇上,我心痛垂眸,他一把捧起了我的脸:“如今,你是太史高徒,我是赵氏世子,除此之外,我们什么也不是。你高兴了吗?这就是你一直想要的,对吗?”

“我……”我语塞,胸口堵着一口气半天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是,你说得对。是我错了,我不该走,更不该回来……我就不该再见你!”在无恤逼人的注视下,我心中最后一点点火光,也终于熄灭了。

“不回来?那你还想去哪里?”

“去没有你的地方,去比云梦泽更远的地方,离你远远的,离晋国远远的,离这可怕的一切都远远的。”我看着无恤的脸,想起阿素的话,整个人乱得像是随时都要炸裂。

“你敢?!”

“我自然敢。”

“你除了逃,还会做什么?”无恤气极了,握住我的双臂将我整个人半抱了起来。

“我会找到回来的路,我会回来找我思念了七百多个日夜的夫郎,可你除了把我推开,你还会做什么?”我在无恤的钳固下拼命挣扎起来,忍了许久的眼泪霎时翻涌而出,“你放开我,你没资格这样对我!如果落星湖畔的誓言对你而言只是谎言,那你就放了我!我们一夜相合,天亮两清,我没有收你的钱,你的嫁衣我不要了,你也别管我——”我抵着无恤的胸膛,用力想将他从身前推开,可明明使尽了浑身的力气,却眼看着自己一点点地被他箍进怀里紧紧抱住。

“死生契阔,与子执手。没有人撒谎,我在落星湖畔娶了妻,却把她弄丢了。那一日,我烧了草屋,烧了你的嫁衣,我对落星湖说了很多话,我说如果有一天你回来,我绝不会叫你好过,绝不会原谅你,绝不会再爱你一丝一毫,绝不会让你的巧舌再蛊惑我。可我对湖神说的最后一句却是,求你让她回来,只要你让她回来,我之前说的都不算数,只要你能让她回来……宋国、楚国、天枢,你为什么要让我等那么久?你知道我等了你多久,恨了你多久,想了你多久……”无恤的脸紧紧地贴着我的头顶,须臾,发间有温热的湿意直透心底。三年了,宋都城外,我终于等到了自己要等的人,他终于褪下了他的骄傲,放过了自己,也放过了我。

我蜷缩在无恤怀里,泪水如决堤之水奔涌而下,一时觉得欢喜,一时觉得悲伤,终忍不住放声大哭。

哭够了,哭累了,我抹干了泪,抬头望着眼前的人:“赵无恤,你发那样窝囊的狠誓也不怕湖君笑话你?”

“让他笑去吧!我乐意……”无恤低头含住我的嘴唇,轻声呓语。

那一夜,是长长的一整夜的痴缠。他急切得仿佛要将七百多日的离别一股脑儿全都补回来。

第二日清晨打开房门时,阿鱼看我们的眼神暧昧得都有了颜色。只是这一回,我羞红了脸,躲在无恤身后啐道:“看什么看?没酒品的役夫!”

阿鱼看看我,看看无恤,笑得嘴都歪了。

锦榻缠绵,蜜里调油,接下来的几日,无恤除了带我去扶苏馆填肚子之外,其余时间恨不得将我剥皮拆骨整个吞进肚裏。小室之内昏天暗地,不分昼夜,他的精力好得让我咋舌。

“小妇人,你害我三年无子,你要何时才能还我一个孩子?”

“那孩子真是你副将的?”

“也许是,也许不是,横竖与我无关。”

“你这人虽旧日劣迹斑斑,倒也不会不认账。”

“哼,我若不是当年落在你手里,此刻府中恐怕早已儿女成群,哪还会沦作绛人饭后可笑的谈资。”

“成群?你自大了。”

“你看我是不是自大!”他一个翻身又来捉我,我拿脑袋顶着他的胸膛,大声嚷道:“别闹了,我们是晋使,我们要去见宋太史了,我们要去见宋公了——”

“怎么见?这样去见?”他伸手托住我的腰肢直接将我抱坐了起来。

“你?!”我身上一凉,慌忙低头去捂胸口。他哈哈一笑,双臂一举将我举得更高。

“赵无恤——你这个疯子!我没穿衣服,冷——”

“冷吗?这样就不冷了。”

“主人、姑娘,你们轻点儿声!”

阿鱼的声音从房门外传来,我浑身一热,嘴巴一闭,红得如同一只熟透的虾子。

“哈哈哈,饶了你,明日去见宋太史。”不怕冷的人大大咧咧地从床榻上跳了下去,披了衣服走到房门口,开了一条小缝,对门外的阿鱼说了一句:“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