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不在,新绛城里倒没有太多变化。伯嬴嫁到代国多年,去年岁末又得一女,代国国君一高兴,就请了无恤去代国陪伯嬴守岁,因而无恤至今未归。除此之外,于安去年冬天也已升任都城亚旅,掌管都城警衞。晋侯早先想要伐郑,赵鞅还有意要任于安为中军军尉,让其掌管军中政务。拾阶而上,直登青云,有这样的夫郎在,四儿的将来已经不用我再操心。
晋侯这些年一直难以安寝,每隔几个月就要召史墨入宫为他祛邪宁神。日出而起,日入而息,一个人最重要的规律一旦乱了,精气便会慢慢散去。晋侯如今的精气已经所剩无几,他躺在红漆大床上,整个人瘦得只剩骨架,两个深陷的眼眶下一片青紫。
史墨在宫中已住了两个多月,他是太史,亦是巫士,这个时候住在宫里倒不奇怪。奇怪的是,医尘居然也在这裏,而举荐他入宫侍疾的人竟是智瑶。
我在宫中半月,只见过赵鞅两面,智瑶却隔三岔五必来寝宫问安。我与他撞上过几次,后来摸清了他入宫的时间就尽量找借口避开了。
这一日,我去药室拿医尘给我配的药,顺便再替晋侯准备午后沐浴用的草药,刚拿了东西往回走,远远地就看见智瑶带着随从出了晋侯寝宫往园子里来。我不想撞见他,便赶忙躲进了路旁的一片漆树林。
不一会儿,晋太子凿也姗姗而来。
这二人说了些什么,我隔得远听不太清楚,只看见智瑶的随从将一只合盖高脚豆递给了太子凿身旁的寺人。太子凿行礼谢过后,智瑶回礼,二人便散了。
晋侯病入膏肓,太子凿眼见着就是未来的晋国国君。只要智瑶收服了太子凿,这晋国未来的几十年就实实在在是他智氏的天下了。
这几年,赵鞅对智瑶多般忍让,但智瑶一直视赵氏为眼中钉、肉中刺。若赵鞅死了,赵氏一族怕是难逃厄运。晋成公时,有下宫之难<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下宫之难,指晋国赵氏几乎被灭族、遗孤赵武复赵氏宗位的一系列历史事件,即戏曲、演义中“赵氏孤儿”故事的原型。该事件在《史记》《国语》《左传》中均有记载,但对于事件发生的时间、起因,几个版本之间存在矛盾。"/>,赵氏一族被诛杀殆尽,几近灭族,最后只余下了一个孩童,名唤赵武。赵武生赵成,赵成生赵鞅。可想而知,赵鞅在童年时一定听过无数惨烈的故事,那些族人被屠戮时发出的惨叫声也许夜夜都在他梦中回响。所以,他才会不顾嫡庶之分、贵贱之别废了伯鲁,改立无恤为嗣。所以,无恤的世界里再也装不下一个我。
智瑶是只饥肠辘辘的猛虎,对无恤而言,如何在猛虎爪下求得赵氏生存才是他此生最重要的使命。而我的身世,注定了我们一开始就是错的。既然是错,我便不该再心存妄念。也许过了今日,我和他就真的结束了。
我捏了捏袖中的几只白瓷药瓶,拖着步子往晋侯寝宫走去,走了不到五十步,就看见太子凿站在道旁的水池边,挥剑猛砍池旁的香蒲。那些新生的油绿的蒲草在他眼里仿佛成了最深恶痛绝的仇人,他的剑招全无章法,只是泄恨一般胡乱砍伐。
太子凿身后的寺人瞧见了我,连忙出声提醒。
太子凿回头见是我,便收了剑。
“小巫见过太子。”我拎着事先带来的竹篮,上前行礼。
太子凿理了仪容,转身问我道:“巫士此时不在寝宫随太史祈福,怎么到这裏来了?”
“禀太子,小巫方才去药室为君上配药,现下正要回去。”我将竹篮捧至身前,裏面七七八八放着十几种草药。
太子凿看了一眼篮中草药,又回头看了一眼被自己砍得乱七八糟的蒲草丛,轻咳了几声道:“君父恶疾久不见好,凿亦寝食难安,心烦气躁,巫士可也有药能治躁郁?”
“太子仁孝,切要保重身体,解郁之药小巫稍后就让巫童为太子送来。”
“那就多谢巫士了!”太子凿颔首一礼。
我行礼告退,走出去老远,一回头,太子凿还按剑立在池旁。
智瑶送给他的是一豆春笋,美人儿手指般白|嫩细长的嫩笋,只可惜这会儿大部分春笋都已经喂了池中之鱼,只剩了几根“断指”遗落在草丛间。
太子凿还年轻,三十岁出头的年纪,终究还有几分未干的血性。他的父亲姬午已经被赵鞅磨去了所有的棱角,现在又轮到智瑶来磨他的棱角。看今日这情形,他是不甘心当个有名无实的君主。可君臣之纲早已乱了,他一个没有实权的君主若想坐稳君位,智瑶这豆春笋,他真该好好吃完,否则哪日莫名其妙死了,倒便宜了自己的弟弟们。
“巫士,太史找你呢!”我还未迈上寝殿的台阶,巫童已从台阶上蹿了下来。
“师父起来了?”我把竹篮交给巫童,吩咐他把药拿给医尘,再问医尘要几颗白菊丸送到太子凿那里去。
巫童点头应下,抱着竹篮对我道:“巫士,君上到底有什么害怕的事啊?天天晚上做噩梦,自己不睡还非要拉着太史,咱们太史公都多少岁了,哪受得住他这么折腾?”
“嘘——这是什么地方,说话这么放肆!”我捏住巫童的两瓣嘴唇,在他头上重敲了一记,“管好嘴巴,把我交代你的事办好,我想办法早点儿送你出宫。”
“呜呜。”小巫童吃痛,连忙点头。
晋侯的病是心病,我早告诉医尘要用些醉心花之类的昏睡之药,但医尘忌讳,觉得用这些野药对国君不敬。人已无纲常,药倒有贵贱了。
我进屋时,史墨正坐在案边饮粥,见我来了便挥手将随侍的小童遣了出去。我自己找盆倒水洗干净了手,这才拿了奁盒里的篦子来给史墨梳头。
“君上昨夜又召师父去寝殿了?”我拢了拢史墨披在背上的头发,这雪一样的头发是越来越少了,捏着仿佛也细软了许多。
“人走到这个坎儿上都会怕,国君也一样。”史墨喝了一口粥,又夹了一根小盘里的春笋放进嘴裏。我放下篦子,将那一小盘白|嫩的春笋端下案几放到了自己身后。史墨转头看着我,笑道:“怎么,师父老了,难道笋也不能吃了?”
“一夜只睡了半夜,刚起来就吃凉笋,小心待会儿肚子痛。先吃点儿热菜、肉糜。”
“好,听你的。”史墨笑着拿起木勺吃了一口肉糜,转头对我又道,“待会儿你去给君上问个安,然后收拾收拾,日落之前出宫去吧!”
“为什么?”
“祛病的祭礼已经做完了,人多眼多,你一个女子在宫里起居多有不便,还是及早出宫的好。”
“君上答应了?”
“答应了。”
“好吧。”我将史墨的头发绾成发髻,套上发冠,然后跪坐到他身旁,“师父急着催我出宫,可是想让我去赵府照顾卿相的身体?”赵鞅自上次衞国一役摔下战车后,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之前还有医尘在赵府为他精心调养,但如今医尘被智瑶“举荐”进了宫,他身边就再无良医可用了。
“卿相也无大病,你每隔两日去探视一番就好。半年多了,自己身上的伤都好了吧?”史墨放下食箸看着我,我回晋两月有余,这还是他第一次问起那日我在太史府被打的事。
“都已经好了。”我低头回道。
“好了就好。你要记住那个女人给你的羞辱和教训,记住你如今的身份和世人给你的荣耀。将来的路该怎么走,且回去好好想一想。”
“徒儿明白。”
“走吧,和为师一起去见君上,问了安,早些出宫去。”史墨起身,披上了挂在屏风上的外袍。
“师父,徒儿还有一事不明。”我起身走到屏风旁。
“什么事?”
“今日这盘春笋是智瑶送来的吧?智瑶为人虽不善,对师父却一直很恭敬。再往上数,当年的范氏、中行氏对师父也都礼让有加。师父为什么不专心侍神做个安稳太史,反要早早择了卿相为主,跳进这权力之争?”
“朝堂之上何来安稳之位?我早已身在局中又哪来跳入之说?”
“那为什么是卿相?为什么是赵氏?”当年你为什么要保赵氏,而引六卿大乱?为什么?我看着史墨慈蔼的面容,在心裏又默默加了一句。
史墨见我一脸认真,便示意我像往常在府中听他授业一般与他在案前对坐。
“小徒可知晋国百年之前有几家卿族?”他问。
“二十余家。”
“如今呢?”
“四家。”
“二十年后,三十年后呢?”
“……徒儿不知。”
“总会只剩一家,到那时也许连公族都已不复存在了。如果晋国只能留一家,那自然该留下最好的那一家。”
“赵氏便是师父心中最好的选择?”
“你见过赵家分给农户们的耕田吗?知道几步为一亩吗?”
“在晋阳时,曾听尹铎提起过。”
“一亩的地交一亩的税,税是一样的,可赵氏交给黎庶耕种的一亩地比范氏给的一亩地大了近一倍。你可懂为师的意思了?”
“赋税一样,耕种的地越大,种地的人自然能留下更多的余粮。赵氏之举,宽民富民。”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这段话出自《道德经》。"/>这是我年轻时,一个很聪明的人告诉我的话。最接近天道的人,该得天命。”
天之道、人之道。人道近天道,可得天命。史墨的一席话让我久久沉默。忽然间,天命不再是九天之上某个神明随口的一句、随手的一笔,天命在人道……
史墨的话仿佛将我从一间逼仄的夹室里一把拉了出来,天穹浩瀚,日升月落,斗转星移,原本摞在心裏的那些想要问的问题忽然间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宫门落锁前,我离开了宫城。走之前,我把一盒安眠香和两袋醉心花都交给了史墨,并叮嘱他,若晋侯夜里不眠还要召他,就将安眠香化在热水里,将醉心花悬在晋侯枕边。人老了就是老了,有的事切莫逞强。
出宫后,每隔两日我就会去向赵鞅问安。每次踏进他的房门,我都要提醒自己不要去想之前在秦国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不要去想大河之畔那座被战火摧毁的城池。因为敏锐如赵鞅,一个怨恨的眼神也许就会让他心生怀疑。
姮雅这回是真的有孕了,在赵鞅的院门外,她扶着肚子“意外”撞见过我好几次。如今,她不会再冲上来朝我甩鞭子,她骄傲的眼神就是她抽在我心上的长鞭。
伯鲁心疼我,让我以后日落了再入府问安,这样就不会再遇上她。
我笑着摇了摇头,她算什么人,值得我为她改时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