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绛都之难(2 / 2)

“不,他不会死,他会平安回来的。”四儿没有应承我,只是低头看向自己腰间一枚小小的青玉环。“环”同“还”,她在等他还家。可如今的于安还会知难而还吗?

“四儿,你听我说……”

“阿拾,你救救我夫君好吗?”四儿突然反过手来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她抓得很紧,新生的指甲狠狠地掐进我的手心却全然不知,“我知道夫君现在做的事不对,他不该杀那么多人,也不该抱着过去的仇恨不放。可他心裏太苦了,这些年他没有一日真正开心。你是知道他的,他不是个坏人,等今日的事过了,你让我陪着他,总有一天他会放下的。”

“四儿,不是我要让于安死,也不是无恤和张先生要他死。今日这事我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但我同你保证,于安不会死,我们都不会死。我再想想办法,你等等我,好吗?”

“好,我陪你一起想,你一定会有办法的。”四儿松开我的手,身子一斜把头轻轻地枕在我肩上,“我陪着你,我们一起想办法。”

“嗯。”繁花树下,四儿轻轻一枕,几许流年霎时如水般在我眼前流过。秦国小院里,梳着总角的她也常这样陪着我一起想办法,没有言语,只是长长久久地安静地陪伴。彼时此刻,我最需要的其实也就是她这满心信赖的轻轻一枕。

鹰食黄鸟,黄鸟食鱼,鱼食蜉蝣。府院被攻陷的卿族是蜉蝣,盗跖的奴隶军是误入深渊的小鱼,于安和赵稷是自以为胜利的黄鸟,而真正可怕的敌人正张开他们的利爪朝这裏扑来。一夜血战,战争却没有结束。新绛城里没有胜利者,我们所有人都是秃鹰眼中的猎物,包括晋侯在内。

抗击外敌,上下同欲者胜。可这一城的人,各有各的鬼胎,我想救他们,却根本没人愿意听我的话。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他们相信智瑶与陈氏另有阴谋,我要怎么做才能逼他们听我的话呢?

盗跖,还是盗跖!

“四儿,你赶紧入宫替我去找于安和盗跖,千万别让他们在宫里打起来。要是盗跖发了狂想做傻事,你就同他说,他要的东西国君给不了,我来给。”

“大叔要什么?”

“天下最贵重的东西。你别问了,赶紧去,灾祸不等人,于安和盗跖的剑也不等人。”我拉着四儿站起身来。

“好,我去。那你呢?”

“我去一趟太史府,待会儿就去找你们。”

“那这个你拿去。”四儿拎起一直放在身边的包袱递给我。

“是什么?”

“夫君替你从赵家找回来的东西。伏灵索、剑、你的玉雁佩,还有……哦,我还给你做了一双新鞋。你现在肚子大了,脚一定肿得厉害,之前穿的鞋肯定太挤了。”四儿一边说一边解开包袱从裏面掏出一双崭新的绣鞋放在我脚边,“你先赶紧穿一穿,看合不合脚。我的绣工这么多年也没个长进,你别嫌丑。”

“合脚。”

“都还没穿呢!”

“一看就合脚。”我脱了鞋将自己又红又肿的脚套进四儿做的新鞋里,忍着鼻酸,微笑道,“好穿,刚好穿。”

“那就好。我走了,你从后门出去吧,离太史府近一些,路上自己小心。”

“你先等等。”我从包袱里把于安给我的细剑拿了出来。这一次,映着耀眼的阳光终于叫我在剑身细密的格纹里瞧见了两个小小的暗纹阴刻的字——邂逅。邂逅,适我愿兮。可那年大雪里看见你的人是她,不是我;这么多年陪在你身边倾心爱你的人也是她,不是我。你是她的青衣小哥、她的良人,你的心不是我不愿看见,是我不能看见。

我合上剑鞘把剑递给四儿:“拿去,这不是我的剑,是你的。”

“怎么是我的?”四儿握着剑,愕然道。

“外头危险,你拿着防身,快去吧!”我推了一把四儿,自己转身大步离去。

史墨的府门外站了两排手持长剑的奴隶军,见我远远走来,他们齐刷刷把自己的剑拔了出来。

“停下!哪儿来的大胆婆娘?!”一个二十岁上下乱发披肩的男人提剑挡在了我面前,“国君让你们都待在屋里不要出门,你男人没告诉你吗?出门要砍头的,你不怕死啊?!快走快走!”

“这位大哥,太史在府里吗?”我越过他往府门里看了一眼。

“别瞎问,走走走!”男子伸手来推我,我侧身闪过直直往府门去,他转身一把扯住我的衣服,大喝道,“喂,你真不能进去!”

“我必须进去,我不进去你们就都没命了。”

“讲什么鬼话?!”男人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转头冲台阶上看热闹的人喊道:“谁给我根绳子,先给她捆起来啊!”

“阿翁,我好像见过她,她肚子里的娃娃……”府门口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踮脚在身旁的老人耳边嘀咕了几个字。老翁听了瞪着眼睛打量了我一番,就嚷嚷着让所有人收了剑。大家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他跑下台阶一把拉开挡在我身前的男人,笑着对我道:“原来是大嫂来了,太史公在屋里,路不熟吧?老头子领你进去。”

“大嫂?大哥什么时候娶婆娘了?”众人由疑转惊,议论纷纷。

“娃都要生了,还不是大嫂啊?”

“嘘——大嫂要臊了。”

“大嫂好。”

“大嫂好。”

……

我走上台阶,十二三岁、四五十岁的男人们不论年纪都笑哈哈地围着我叫大嫂,我看着他们的样子,明明心急如焚,却还是弯了嘴角。放心,我不会让你们冤死,更不会让任何人踩着你们的尸骨往上爬。

走进府门,太史府里平静一如往昔。没有碎瓦乱石,没有随处可见的奴隶军,日上中天,庭中花树簇簇,清溪汩汩,道旁的白沙在艳阳下静静地闪着夺目的光芒。带路的老翁不大识路,几次都险些走错,我在他身后不动声色地提点,他才将我带到史墨院外。

史墨喜洁,屋前石阶亦铺莞席。奴隶军围府已有一夜,但这会儿莞席上却连一个泥脚印都没有。盗跖不信神明,但奴隶军对通达神明的史墨显然有所避忌。

老翁将我送到屋外就走了。我推门而入,屋里静悄悄的,一贯燃着香的青铜炉冷冰冰地靠在案脚旁,案上的水匜里没有水,空荡荡地露出铸在匜底的青铜小鱼。食时刚过,屋外阳光正烈,可亮眼的光线穿过紧闭的窗户再透进屋里已所剩无几,蒙胧、昏黄、冷寂,我眼前这间屋子仿佛还停留在冬日的某个黄昏。

史墨不在前堂,也不在寝幄,我找了一圈,只好转道去了西厢,那是史墨平日着史藏书的地方。

西厢无门,竹帘垂地,帘后影影绰绰端坐着一个人。

我伸手掀起垂帘,素白的足衣、素白的巫袍、素白的长发,史墨一身缟色坐在书案之后。他抬头与我对视,手里赫然握着一柄青金色的长匕。

“师父在等人?”我进屋,弯腰拾起落在案旁的匕鞘。木兰树心镂雕为鞘,这匕首正是前年史墨生辰时赵鞅送给他的贺礼。

史墨紧盯着我的脸,严肃的表情不似惶恐紧张,倒似在责怪我为何要来这裏。“是你父亲让你来替他动手的?”他问。

“不是。”我径自取过史墨手中的匕首套上匕鞘,又将它推到了史墨手边,“我阿爹对师父之恨犹在对赵鞅之上,他怎么会把这个等了二十年的机会让给我?不用着急,没让你太史公亲眼看着他杀光四卿,夺回邯郸,他舍不得让你死。”

“好,既是这样,那为师就再等等他。”史墨拿起匕首重新揣进怀里。

“师父今日要算卦?”我打开案上一只髹红漆点画星图的长匣,从裏面抓出一把泛黄的蓍草。

“许久没算了,正打算为你父亲卜上一卦。你既然来了,要不要再陪为师算上一算,看你父亲最后到底是输是赢?”

“不用算了,他不会赢。”

“他执迷癫狂,你倒看得透彻。”史墨面露欣慰之喜。赵稷若是赢了一定会杀他,若是输了也一定会先杀了他,他是将死之人,却全然无惧。

“师父可知,此番奴隶军夜袭新绛城不是盗跖的主意,也不是受我阿爹和董舒的唆使,是国君要借奴隶叛乱之名诛杀四卿,夺回君权?”

“新君孤傲性急,不懂屈伸之道,这一步走得太险了。”

“智瑶行事一贯跋扈无礼,姬凿许是怕智瑶将来学齐相弑君篡权,所以想先下狠手。可惜智氏与齐国陈氏早有私谋,董舒昨夜只抓到韩虎、魏驹,却叫智瑶跑了。”

“你说智瑶与陈恒有勾结?!此话从何说起?”史墨惊问。

“师父可听过一则传闻,齐国陈氏先祖公子完在入齐前,周太史曾为他卜过一卦‘观之否’?”

“继续说。”

……

阿素和陈逆是来晋国找我的,但陈盘不是。陈盘与智瑶早有往来,当年智瑶立世子,陈盘就曾亲送大礼到智府恭贺。方才无恤脱逃,刚刚入城的陈盘却只关心韩魏两家宗主的生死,独不问智瑶,我便生了疑心,其后询问盗跖,智瑶果真不在城中,就连世子智颜也不知去向。

盗跖要为天下先,变奴隶为自由人。野心勃勃的智瑶和陈恒怕是也想做一件天下从没有人做过的事。武王立周,分封诸侯,五百多年间,诸侯爵位世代传袭,从无例外。可近百年间,礼乐崩塌,公族势弱,卿族掌权,得了一卦“观之否”的陈氏耐不住了。

“你是说,齐国陈氏想要取公族而代之,却怕会因此遭天下诸侯群起而攻,所以想在智瑶身上先试一试?”

“晋与齐同为大国,奴隶军杀了三卿,智瑶便可独揽大权。智氏一族渴求长生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取代公族,独吞晋国。如今新绛罹难,若智瑶以平叛之名领兵冲进城来,四千奴隶必死无疑,我阿爹、董舒必死无疑,就连晋侯也未必能幸免。事后,杀了人的智瑶只需将一切罪责推给暴乱的奴隶,再下令屠杀一批与董氏、邯郸氏勾结的‘叛臣’,这场动乱就没人敢再提了。智瑶今年不过三十,他若独霸晋国二十年……”

“不用二十年,十年之内,智瑶定会逼周王改封智氏为君。”史墨长眉紧蹙,面色比方才初见时更加凝重。

“若周王真的屈于智氏淫|威改封智瑶为君,那齐国必将落入陈氏之手。晋、齐乃大国,大国卿族可以驱赶公族,小国必追随效仿。到那时,天下就真的永无宁日了。我知道自己这话听来荒谬,也希望这只是我一个荒谬的猜测。可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陈氏为何要弃我阿爹而助智氏独揽晋国大权。”

“新旧更迭,强者食弱,乃天下大势。然智氏无德,不足以为君。”

“徒儿求师父相助。”我俯首欲礼,史墨连忙起身扶住了我。

“师父……”我企盼地看着身前的老人,他是我如今唯一的希望。

史墨望着我的眼睛,哑声道:“为师知你心中有恨,却也知你心中常存大爱。时至今日你还愿意唤我一声师父,为师很高兴,你告诉我,我这俎上鱼肉,还能如何助你?”

我恨史墨,恨他毁了我的家,毁了我的母亲、我的父亲,可正如他这些年教我的,一个人的爱恨,在数千、数万生灵面前,微不足道。

“无恤昨夜已逃出城去,韩虎、魏驹两位亚卿也还活着。智瑶的军队应该不会那么早到,若奴隶军现在肯离城,没了代罪之人,智瑶就算来了也不敢对三家动手。这乱,兴许还能平。”

“你来之前没劝过盗跖?”

“劝过,可盗跖非要国君先赦免逃奴之罪,赐他们自由身,方肯离城。”

“你随我来。”史墨听罢起身,我也慌忙站起身来。

史墨拄着拐杖出了厢房,下了石阶,带着我一路行到后院一处库房前,他取出钥匙开了门,从门旁的木架上取下一只极普通的褐色木箱递给了我:“你要的东西都在这箱子里了。”

“只有这一只箱子吗?新绛城里有四千逃奴,光他们出入关卡所需的旌节就不止这一箱子了。”

“逃奴要变自由人,最重要的是要有城可居,有地可耕,有户可查。可据我所知,这几年,司民并未另外造册替这些奴隶编造户籍。盗跖就算逼迫君上,最多也只能拿到一句随时可能作废的赦令,其余的什么也拿不到。”

“那该怎么办?”

“地可以后给,户籍可以再造,盗跖可以带人先往北方赵地避祸。”

“师父的意思是——让尹铎接收他们?”提及北方赵地,我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晋阳。如果是尹铎,他一定会想方设法为这些逃奴谋出一条生路。

史墨点头道:“正是晋阳。假造户册,尹铎恐怕比司民更有经验。至于如何安顿奴隶,他几年前就已经做得很好了。”

是啊,当年晋郊祭天前,尹铎就曾以修造晋阳城为名让赵鞅从定公手里要了一百多个年过四十的奴隶,这些奴隶有的来自霍太山,有的来自九原,有的来自曲梁,他们中兴许还有奴隶军们的亲人。

“师父,这箱子里装的是通关用的旌节?”

史墨看着我怀中平凡无奇的木箱道:“这原是赵氏来往新绛、太谷运送粮草所用的旌节,一次可过百人,至于要如何掩人耳目将四千人送入晋阳,如何让智瑶看不见他们,就要看你们自己的了。此事没有万全之法,只有权宜之策,你就拿这箱子去找盗跖吧!”

“嗯,谢师父!”

我紧紧地抱着怀中的箱子,如同抱着黑暗里最后一颗微弱的火种,可就在这时,耳朵里忽然传进了一声鼓声。鼓声闷闷的,传到耳边时已经失了力量,我听得并不真切。但当第二声、第三声、第四声鼓声如滚雷般朝我涌来时,我在史墨脸上看到了无奈与悲悯。

这是战鼓,城楼上的战鼓。鼓声不停,一声高过一声。我与史墨走出太史府时,门外的奴隶军已乱作一团,他们全都跑下台阶站在长街上,惊恐地望着远方城楼上那面不断发出巨响的大鼓。

“你上城楼去看一看,来的或许不是智瑶,是无恤。”

无恤……我转头望向长街尽处人头攒动的城楼,史墨伸手抱走了我怀里的木箱。

“师父?!”我愕然看着史墨。

“你去城楼,为师替你去见盗跖。”

“不行!盗跖在宫里,我阿爹也在宫里,如果让他见到你……不行!”我伸手去夺箱子,史墨却瞪着我,肃然道:“阿拾,为师让你去见的不是你的夫君红云儿,而是赵氏宗主赵无恤。见到他之后,你和他要做什么来救这一城的奴隶,你最好现在就想清楚。”

“可来的如果不是无恤,是智瑶?”

“那就告诉城楼上的士兵他们该做什么。”史墨凝眸注视着长街上一群慌乱不知所措的奴隶。

“可师父……”

“世间万物皆有生死,遇上了,也不过是顺了天命罢了,你我都无须执着。”

白衣白发的史墨登上了车夫驾来的轺车直奔宫城而去。我知道,他会见到盗跖,也一定会见到我的父亲。他们上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是在阿娘的婚礼上,还是火与死亡的战场?二十二年解不开的恩怨,要等到今日用血来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