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他会不会已经冻死了?”四儿蹲在少年身旁,一会儿拍他的脸,一会儿搓他的手,急得已经快哭出来了。
“要不……你摸摸他的肚子还暖不暖?”我其实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已经死了,只知道阿娘当时死的时候身上到处都冷冰冰的。
四儿用指尖拨开少年的衣襟,鼓起两个腮帮子拼命地往手心裏哈气。
地上那小哥八成已经冻成了冰块,她居然还怕自己的手冰到他。我看着四儿摇了摇头,俯身摸了摸躺在巷子里侧那个眼下带疤的少年。掌心之下传来一丝温热,可我却把手缩了回来,转头对四儿道:“我这个已经死了,你那个还活着吗?”
“还热的,他还活着,我们快把他背回去吧!”四儿的眼泪挂在两腮,嘴角却笑出了花。
“你爷爷要是知道我们随便捡了人回府,肯定会把他再扔出来的。待会儿我们得从后面倒馊水的小门进去,不能让人看见。”
“好,都听你的。”
我帮着四儿把人搀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大路上走,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巷子里躺着的那个人。
“怎么了?我们赶紧走吧!”四儿催促着,片刻不能等。
“哦,知道了,走吧!”
巷子里的那个少年我其实认识。他是个乞丐,曾经半夜把我捆了扔在乱葬堆里,阿娘来救我,他便怂恿了另外几个孩子拿石头死命地砸我们。阿娘因为护着我而被伤得不轻,回去后不久就彻底病倒了。后来,我一个人行乞的时候总是很小心地避开他,没想到多年后会在这裏遇见他。
他现在还没有死,可我不想救他。再过一个时辰,他就会像阿娘一样变冷,然后死掉。
从我决定把那乞儿留在巷子里等死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自己并不善良,起码不像四儿,整颗心都是干干净净的。
从西市到将军府,往常两刻钟就能走完的路,我和四儿走了半个多时辰都没走到。肩上的人越来越沉,脚上的力气却越来越少,我把青衣少年的胳膊从自己肩上卸了下来,喘着粗气对四儿道:“这样不行,你在这裏守着他,我去找块木板,弄根蒲绳,我们拉着他走兴许还能快些。”
“我去吧,我知道哪里有这些东西。很近的,马上回来!”四儿话没说完,脚步已经噌噌地往东边去了,只留下气喘吁吁的我扶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家伙蹲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不知过去了多久,四儿始终没有回来。头顶的天空越发阴沉,不一会儿,梅花大的雪片又密密地飘了起来。天地之间像是垂挂了一张白色的巨网,远处的城楼消失了,便是一丈之外的街道也看不清了。我揉了揉自己毫无知觉的小腿,不情愿地把地上的人背了起来。
呃,这人到底是吃什么长大的,怎么会这么重?!
我背着身上的人走出去十步,还没挨着路旁作坊外的棚架就跪倒在了雪地里。背上的人顺势往我身上一扑,把我弄了个狗啃雪。我的腰早些年被人踹伤过,哪经得起他这样重压,我一口冷气倒抽进肚裏,反手就把人从自己身上推了下去。结果那少年的额头恰好撞上棚架一边的支柱,棚架顶上那张丈余宽的苇席承了两指厚的积雪哗的一声落了下来,砸得我几乎晕将过去。
“大哥,那乞丐不知道怎么回事冻死在巷子里了。晋国那小子也不见了,他不会是已经逃出城去了吧?”外面突然传来男子粗哑的声音。
“城门口有我们的人守着,他出不去。”
“可这雍城这么大,我们上哪儿找去啊?要不,咱哥俩把那十金退给晋人得了。这么冷的天,我们找卖酒的寡妇乐和乐和去?”
“蠢货,你以为那人是谁,还由得我们把钱退回去?你接了这活儿,要么就割了那小子的头送到新绛去求富贵,要么就等着别人来割咱们的头好了。”
“早知道……”
“别废话了,那小子受了伤跑不远,你在这儿附近找找,我去那边看看。”
我趴在苇席下一动也不敢动,背上的雪已经慢慢化开了,冰冷的雪水透过苇席渗进我的夹袄。这袄子里夹的原就是些破絮、干草,这会儿吸了雪水重得仿佛有千斤玄冰压在我背上。我冻得直打哆嗦,又怕牙碰着牙会叫外头的人听见,只得把舌头伸出来垫在两排牙齿中间,任它上下受苦。
“弄死了人家的爹,还不放过人家的儿子,这晋国的贵人还真是毒。”外头的男人一个走了,另一个许是嫌天冷雪大不愿动弹,竟干脆在苇席上坐了下来。
四儿啊四儿,你招的都是什么麻烦人啊!
我躲在席子下直叫苦,身子却绷得直直的,一点也不敢动弹。这外头的人是领了赏钱要取人命的,我现在与这少年躺在一处,他多半也不会费心让我留着脑袋。躲不久,逃不走,这可怎么办呢?
我一心琢磨着要怎么逃命,旁边死尸一样的少年居然在这时候醒了。苇席底下晦暗无光,我趴着,他仰着,头碰着头,脸对着脸,他睁着一双大眼看着我,我巴不得一闷棍把他敲死。
“你是谁?”他问。
“呃——”我无力骂他,心道,死就死吧,早一天晚一天都一样。
果然,头顶一道白光闪过,苇席被人掀开了一道口子。我看着少年的眼睛,大喊一声:“跑!”
少年立马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一个打挺儿站起来,借势将顶上的席子一掀绊住外头的男人,然后拉起我就跑。
天啊,你拉我做什么,我们分头跑不行吗?
身后的男人大叫着拔剑追了上来,幸好雪天路滑,我们两个身子轻还能跑得快,后面的男人生得太壮,脚步虽大,速度却赶不上我们。
“这边!”少年拉着我拐进一条小巷。
“不要走这边——”我的话还含在嘴裏,人已经被他拽进了深巷。我是秦人,他是晋人,他哪里知道这巷子里的九户人家是全雍城最勤快的人,脚底下的青石小道被扫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层薄薄的新雪。只要那男人进了这巷子,很快就能追上我们,追上了便是死路一条。当前,我没冻死、饿死、烧死,我可不想今天莫名其妙陪他死在这巷子里。
绝望之际,我见路旁一户人家的柴门虚开了一道小缝,忙拉住少年把他从门缝推了进去。少年挤进柴房,伸手来拉我。我在心裏咒骂了自己两句,转身就往前跑。
“救命啊!有贼人——”我一路跑一路叫,见着有积雪的巷弄就往里钻。
那个男人在雪地里摔了好几跤,最终还是追了上来。他见我被堵在一条死巷,大笑不止,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真正要追的人不见了。
“人呢?跟你在一起的那小子呢?”男人提着剑冲我凶神恶煞道。
“你别过来!就算你抓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的!”我的背紧紧地贴着身后两人高的土墙,一边哭一边喊,他往前靠近一步,我便胡乱从地上抓几把雪来砸他。
“你敢不说?看大爷不扒了你这身皮做帽戴!”凶神恶煞的男人不耐烦地收了剑,几步走上前就要来拎我的脖子,我猛地往旁边一闪,用两个手指捏住了鼻子。
“咚——”
那男人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惊呼就一脚踏空,落入了我身前的一个庰坑。
既然是庰坑,裏面堆的自然是各家各户倒的屎尿。若是六七月,这坑上就算盖了竹筛厚麻,臭气在巷子口也能闻到。可这几日都在下雪,别说三尺宽的坑面看不见,就连冲天的臭气仿佛也被冰雪冻住了。我抹了一把脸上假惺惺的眼泪冲那半埋在屎尿堆里的男人喊道:“喂,难怪你那兄弟说你是蠢货,我都同你说了多少遍了让你别过来,你非要过来。现在,你这身皮囊就算扒下来给我做鞋底子穿,我都嫌你臭!”
“小贱种,看我不宰了你——”那个男人气极了竟随手抓了一把黑乎乎的东西朝我扔来。
我大叫着躲开,脚底抹油飞一样地跑了。跑到巷子口,远远瞧见一个淡青色的人影穿过呼啸的风雪提剑朝我奔来。我有些意外,他怎么还在这裏?我与他素不相识,又是个身份低贱的庶民,他要是撇下我走了,我也未必会怪他。可他非但没走,这火急火燎的样子倒好像是要赶来救我的。
“你怎么一个人跑了,那贼人呢?可伤到了?”少年发髻凌乱,左手的衣袖上裂了一个巨大的口子,露出了裏面白色的绢衣。
“在庰坑里吃屎蛋子呢!”我得意地冲他笑了笑,心道,这人果真是个君子,也不枉四儿念叨了他一个多月。
“庰坑?”少年瞠目结舌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那里有庰坑,他怎么掉进去的?”
“我以前被人扔进去过,自然记得。”我头一仰还挺骄傲,说完才发觉少年脸上的神情有些奇怪,“怎么?嫌我脏啊,刚才可是你自己要拉我的手的。”
“我……”少年脸红了。
我没心情与他斗嘴,忙道:“除了庰坑里那个,这城里还有其他人想杀你。城门口也有他们的人,你要是还有其他地方可以躲,就赶紧去吧!”
少年一愣,丰润如玉的脸庞瞬间暗淡无光:“我……无处可去。”
“无处可去?”
“嗯。”少年低头站在我面前,漫天纷飞的大雪将我们身边的一切尽数抹去。白茫茫的世界里,仿佛只有我和他这样面对面地站着。我知道眼前的人是个大麻烦,可又觉得自己如果不带他走,他就会被一个人留在这雪白的世界里,永远出不去。我深吸了一口气,看着少年道:“你愿意相信我吗?如果你信我,我可以带你去一个安全的地方。”
少年一愣,随即苦笑道:“我这一日已被至亲好友骗了两次,再信你这女娃一次又有何妨?劳烦小妹带路吧!”他说完两手一抬,竟朝我深深行了一礼。我一个贱民不敢受他的礼,连忙侧身往旁边闪去。这一闪便瞥见了他缠在剑柄上的一条粗麻孝布。唉,不知他阿爹到底得罪了什么人,自己死了还累得儿子这样到处逃命。
“走吧!这回我带路。”我伸手拉住了少年冰凉的手。
将军府的后门外,蹲在地上画圈圈的四儿已经变成了一个小雪人。我见着了她,一颗悬着的心才总算落了地。
“死丫头,你刚才跑哪儿去了?”我大喊。
“你又跑到哪里去啦,我……”四儿听到我的声音立马跳了起来,头上厚厚的积雪一半落在肩上,一半还牢牢地沾在她的总角上。
“怎么不说话了,舌头叫冰冻住了?”我好笑地看着她。
四儿两步跑到我身旁,拉着我的袖子,也不敢抬头看少年,只凑到我耳根旁又羞又惊道:“他怎么醒了?”
“进去再说吧,在这儿小心叫人瞧见。”我推着四儿进了门。
今天雪大,府里的人又多在前院准备岁末的祭祀,因而一路走来倒也平安无事。我留了四儿在屋里照顾少年,自己跑回书房用小陶罐取了几块烧红的火炭。等我再次推开门时,夹室里的两个人已经很是熟络。
“你可回来了。”四儿从床榻上跳下来,一边穿鞋一边对我说,“于安说他刚才是饿晕了,我先去找点吃的,你在这儿陪着他吧!”
原来他叫于安。
我将手中陶罐递给床榻上的少年,转头对四儿道:“我也要回书房去了,你爷爷要是发现我不见了,没准儿会找到这裏来。”
“那他……”四儿回头望着于安有些犹豫。
“只要他不出这个门,不会有人发现他的。你待会儿也别慌里慌张叫人看出什么来。”
“嗯,我刚才是半路上被柏妇逮住一起去了百里府,肉酱没要到,但要到了不少好货。大头师傅已经准我休息半日了。那我早去早回。”四儿前一句话是对我说的,后一句却是冲于安说的。于安轻轻颔首,她灿烂一笑,披着蓑衣就冲了出去。
“那我也走了,你好好休息。”
“你什么时候回来?”于安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袖,他被人追杀了一整日,终归还是害怕。
我捏了捏他的手,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容:“很快。”
书房里,三足双耳兽纹炉里的炭火已经灭了大半。屋外,北风夹着冻结成冰的雪子一阵阵地敲打着窗棂。我跪坐在忽明忽灭的炉火旁,看着手中湿漉漉的短袄懊丧不已。这短袄是六岁那年柏妇帮我做的,袖子虽短了许多,但却是我唯一的冬衣。今天也不知是在哪儿剐破了,后背心上竟多了一道两寸多宽的口子,露出一堆乌黑发霉的破絮和成团的芦花。
夹层湿了,冬衣就算废了。之后三个月,我怕是要挨冻了。
我叹了一口气,把袄子丢在一旁,然后像往常一样从书架上取了一卷竹简摊在案上。
将军府里的仆役多是庶民,而我只能算个奴隶,别说没有机会读书识字,要是拿出去卖了,说不定还抵不过一张狗皮。可我疯狂地想要识字,我想知道阿娘每日哄我睡觉时唱的是什么歌,我想知道她疯疯癫癫时说的是什么话。一个人如果盯着另一个人看上十日、百日,即使不说话,他们也会认识彼此。那么,如果我每天都盯着这些竹简看,是不是终有一天我也能认识它们?
“我是阿拾,你们认得我了吗?”我用指尖轻轻地抚摸着竹条上歪歪扭扭的墨痕。
“咔”,门外忽地传来一声轻响。
我心下大惊,想要起身收拾案上的书简却已经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