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有匪君子(2 / 2)

“这还不明白?让你先回去,让我在这跪着呗。”我垂头丧气地跪坐在地上,“我今天这顿罚是逃不掉了,你先回去拿一只煮成汤,其他两只收拾干净了拿雪包了留着明天吃。”

“那你呢?”四儿皱着小脸问。

我笑了笑,安慰她道:“没事,将军心软,待会儿就会放我回去的。你快去吧,我还等着晚点回去喝肉汤呢!”

四儿无奈,只能一步一回头地走了。我跪在雪地里,膝盖下的积雪很快就融成了冰水。想我这身上已经到处都是毛病,再跪久些怕是连这腿也要废了。我苦笑一声,把手垫在膝盖下,露在衣服外的地方很快就全都没了知觉。

这时,一件深蓝色的长袍披在了我肩上。我艰难地哈了一口气,抬起自己冻僵的脖子,透过白茫茫的雾气,只见将军一脸担忧地站在我面前。

“家主,我知道错了。”我的两片嘴唇几乎冻在一处。

将军叹了一口气,长手一捞,把我抱了起来。我坐在他左手的臂弯里,一张脸热得滚烫:“我已经八岁了,小儿才要人抱……”

将军看了我一眼,叹声道:“大火里没有烧死,现在又要跑到我家树上寻死吗?”

他认得我,他居然还认得我!我被一阵狂喜冲昏了头,完全忘了回话。

“小儿顽劣,以后再不许爬树了。”

“嗯。”我盯着将军说话时偶尔扇动的睫毛,傻笑着狂点头。

将军抱着我在雪地里慢慢地走着,我靠着他的脖颈深吸了一口气,那是二月春风的味道,虽然带着丝丝寒意,却让我莫名地感到安心。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在雪地上,将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拖得很长很长,我突然希望这条路能一直没有终点,那样他便能抱着我走到永远了……

于安走的那天,我把两只烤熟的“吵死人”塞进了他的包袱。四儿躲在被子里偷偷哭了一宿,等到真正离别时,两只眼睛肿得几乎看不到裏面的瞳仁。

其实,我很想劝劝她,但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于安是落了毛的凤,我和她是野地里啄食的麻雀,即便凑在一起分吃过几颗草籽,也不可能永远在一起。更何况,他还有他的血海深仇。

“你现在出城安全吗?有什么我们能做的吗?”

“都躲了那么多天了,应该没问题。只要出了城门,就会有人来接我。这几日……多谢了!”于安红着眼眶哽咽着。

“那你还会回来看我们吗?”四儿一眨眼又滚下两行泪来。

“嗯。”少年慎重地点了点头,转头看着我道,“如果七年后我还活着,我一定回来找你们。”

七年,好遥远的七年。在这样的乱世里,像他这样的身份,能活上七年并不容易。可我还是用力点了头,因为无论过多久,我都会在这裏,哪儿也不去。

在那个落雪的清晨,青衣少年背着他的剑一步一回头地走了。我想,我会永远记得他和我们抵足而眠的夜晚,记得他在黑暗中同我说过的那些话,记得他向我描绘的那个外面的世界。

于安走后,四儿很伤心,因为她失去了她人生中喜欢上的第二个人。但我告诉她,她永远不会失去她人生中喜欢上的第一个人。

“没脸没皮的臭丫头!”四儿听了我的话破涕为笑。她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之后过了几日,府里来来往往的人总算少了些。家宰让我去书房伺候,我便一早穿上新制的冬衣去了。等我到书房时,将军已经坐在裏面。我赶忙行礼,跪坐在他身边。

他低头看着书卷,随口道:“我让家宰给你做了几双新鞋,上次爬树穿的那双就扔了吧!”

我心裏一暖,磕头道:“谢家主!”

将军嗯了一声,又问:“你可想识字?”

“婢子不敢。”我心中疑惑,不敢造次。

将军挑了挑眉毛,转头去看书卷,不再理我。书房里忽然变得好安静,耳边只剩下将军绵长的呼吸和我怦怦乱响的心跳声。

将军是在戏耍我吗?我真的可以识字吗?上次被他撞见我偷看书卷后,我还以为自己难逃一顿笞刑,可后来不知怎的也就不了了之了。今天,我如果不识好歹地应下,会不会被拖出去打上两顿?挨打,我倒是不怕的。如果挨上两顿打就能识字,我高兴都来不及。想到这裏,我干脆把心一横,牙一咬,脑袋重重地往席子上一磕,大声道:“回将军,婢子想识字!”

“哈哈,大善!”将军似乎很高兴,笑着伸手将我薅了过去放在身侧,又伸手打开案几上的一卷竹简道,“那今日,我们就从这一卷开始吧……”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将军教我启蒙用的这卷书正是后人极为推崇而当时却甚少为人所知的吴国大将孙武所着的兵书。只这一本兵书,之后却救了我好几次,但这已经是后话了。不过,有的时候,人的命运真的往往取决于一个小小的选择、小小的决定,在机会来临的一瞬间显示那么一点点的勇气也许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

书房一日后,将军对我的宠爱让府里的人都惊掉了下巴。一个卑贱的孤女突然有了一位姆师<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姆师,古时以妇道教女子的女师。清梁章钜《称谓录·姆师》有记:“吕温文姆师教之,如琢美玉之易成。”"/>,她不用再熬夜剥麻搓绳,不用再替府里的仆役们清洗衣物,她每天只需坐在书房读书、调墨、习字。

这一切莫说其他人觉得奇怪,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记性好、学得快,将军平日又没有足够的时间教导我,于是他就特别从门客中为我挑选了一位才学出众的夫子。

蔡夫子原是晋国人,不知因为什么辗转到了秦国。他投入将军门下不过数月,听说要教养将军府上的一个孩子,心中不免自喜,以为自己的才学终于得到了家主的重视,因而有机会亲自教养他府上的少主。

抱着这样的信念,蔡夫子当天天还未亮就背着书箱等在了府门口。

第二天清晨,家宰一打开府门就看见老夫子顶着一双黑乎乎的眼睛笑眯眯地看着他,下巴上的胡子都已经结了冰霜。

夫子既然这么热心,按说我的求学之路也应该一帆风顺。没想到老夫子一见了我,结了冰的胡子都被气得翘了起来。他颤抖着双手吐不出一个字来,扔了书箱便冲出府去,从此一病不起。

我那时不懂夫子为何痛心,只以为是自己面貌丑陋吓到了他。

“原来你在这裏……怎么,难道躲起来夫子就能回来?”将军找到我时,我已经躲在后院的大树上哭了一整天。

“我把夫子吓跑了……我丑……是怪物……”我哭得两眼发黑,只觉得自己将来无论到了哪里、长成什么样子,就算不被人看到奇怪的眸色也会被当作怪物。

“是我的疏忽,不是你的错。”将军叹了一口气,足尖一点跳上树来。他轻轻擦去我脸上的泪水,柔声笑道,“别哭了,小儿若是生得丑,那叫这世间的其他女子如何自处?”

我用脏兮兮的手拉着他月白色的衣领,抽泣着道:“将军,我不是妖怪,也不是山鬼,对吗?”蒙胧的月光下,身旁人的笑颜温柔到让我全然忘了他是高高在上的将军,而自己只是个卑贱的小奴。

“对,害怕你这双眼睛的人只是看不透他们心中的敬畏。”

“将军,你为什么待我这样好?”我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服,生怕一松手他就会像一阵烟消失在夜色里。

“因为你是我捡回来的宝贝,因为我期待着你长大后的样子……”将军轻笑着说完,而后抱起我从树上一跃而下。我俯在他肩头呆呆地望着他下巴上青青的胡楂儿,第一次对长大、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累了就睡吧,明天还得把你那夫子追回来呢!”

“嗯。”听着耳畔平静有力的心跳,早已经虚脱的我一头栽在将军怀里沉沉睡去……

第二日,我从家宰口中得知,将军回府后听闻蔡夫子一事后自责不已,觉得是自己的疏忽伤害了夫子的尊严。原来,按礼,别说庶民、奴隶不能识字,就连贵族家的女儿都只能在姆师的指导下,执麻枲,治丝茧,织、纴、组、紃,学习女事。因而,当蔡夫子得知将军要他教导府中一个小婢子读书识字时,就以为将军是轻视他的才学,故意戏耍嘲弄他。

得知缘由后,我收拾好了夫子丢在府里的书箱,又问了家宰他的住处后,就一个人背着十几卷书找上门去了。

我去时,蔡夫子已病了好几天。他只身来到秦国,身边无人照顾,之前将军亲自登门致歉送过两个婢女给他,但都被他退了回来。

看到紧锁的大门,我无奈,只能从围墙上翻了过去。

蔡夫子见到我时,颤抖着双手说不出话来。我索性不去管他,径自拿了个陶罐煎起药来。

第一日,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夫子倒了我煎的药,我默默地离开了。

第二日,我照样翻墙进去煎了药,只是递药前重申了好几遍“一袋黍换一把药”,结果他又吹胡子又瞪眼,最后把药喝了。

第三日,我翻墙、煎药,等夫子喝了药休息时,我便在旁边磕磕巴巴地读他上次带来的书卷。

…………

第七日,喝完最后一帖药,夫子已经能下床了,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竹扦子把我赶走,因为我这几日已经吵到他双耳生茧。

回府后,四儿替我不值,嚷嚷着不学就不学,照样能吃能喝。但是我心裏实在放不下,熬了两日之后,第十日又去了。

这一次,蔡夫子家的大门洞开,我以为遭了盗,抄起门边的一根木棍就冲了进去。

“怎么?拿了棍子要打我这老头子吗?”夫子端坐在书案前,看我一脸凶相地冲进去,出声呵斥。

我一听立马把木棍扔得老远:“不不不,我以为夫子家遭盗了。”

“你今天怎么又来了?庶民女子不能学字,你家将军实在太妄为了!”夫子冷哼一声,捻须凶道。

“不是将军的错,是小女放肆,动了不该动的念头。”我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响头,“夫子,阿拾真的想识字,求夫子成全!”

“男儿识字求学是为有朝一日闻达诸侯,兼济天下苍生,你所求的又是什么?”夫子看了我许久,缓声问道。

我其实从未认真想过这个问题,只觉得冥冥之中有一根线紧紧地牵着我。对我而言,书房里的那些书卷比锦衣美食更加吸引人。

“你根本没有想过,对吗?求学识字,不过是你藉着家主的宠爱胡乱提的要求罢了。”

“不是的!”我忍不住大声反驳,“我识字是为了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贵,什么是贱,什么是这世间的运行之道。况且,我不就是因为不知道这些,才冒犯了夫子吗?再说了,如果夫子能把我这小女子教好,不是更显得夫子有才学吗?”

夫子沉默,似乎动摇了几分,但很快又摇了头:“把你教好,怕是难于上青天。”

我知道夫子在担心什么,于是几步跑到窗前的沙盘旁,拿竹扦子写起字来。

“你这小儿乱画些什么?快回去吧!”夫子踱步过来看了一眼,惊得大呼“不可能”。

我自小记性就比旁人要好,看过一眼的花样子很快就能一针不差地绣出来,看书也是一样,即使是不认识的字,多看两遍就能记住写法。我现在在沙盘上写的,正是这几日念的那卷书册,虽然不懂上面讲了些什么,很多字也不知道该怎么念,但是如何写却都已经默记下来。

这事让夫子大受刺|激,他左思右想,最后实在被我缠得没办法,就答应下来暂时教我三个月。

结果,这一教便是四年。

不分寒暑,不论刮风下雨,蔡夫子天天都背着他那黑色的破木箱子到府里来教我,以至于后来将军请他代为管教国君宫中如夫人的小公子都被他婉言推托了。

周王三十五年的冬天,整个雍城被雪埋了一层又一层,夫子在来将军府的路上摔了一跤,回去后就得了伤寒,至第二年岁首已经病重不起。

将军带着我四处求巫问医,可用尽了一切办法都没能留住他。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夫子为了我耗尽心力,须发尽白。临终前,他靠在床边断断续续地同我讲了很多。

夫子说,他原是晋国人,自小聪明伶俐,勤奋好学,但是他的不幸却源于他有一个博闻多识、通天彻地的同胞弟弟——晋太史墨。在晋国,人人只识太史蔡墨,却不知世间还有他蔡书一人。他一直活在弟弟的阴影里,最后还因为一个女人,被亲弟弟赶出了晋国。年轻时,他辗转各国始终怀才不遇,人到中年又丧妻、丧子,到老了也只收了一个出身寒微的女弟子。

正当我为夫子悲凉的一生唏嘘难过时,夫子却笑着说:“阿拾,你若是个男儿该多好,那等你名扬天下的时候,人人都会知道你的夫子是我蔡书。”

夫子说完这句话,便含笑而逝了……

我坐在沙盘前哭了七日,想了七日,夫子临终前的话让我第一次有了闻达诸侯的妄念。

夫子没有后人,他临终前让我把他留下的东西都换了粮食赠给城西卖浆水的哑婆,以报答她当日的救命之恩。

在他下葬后,我择了一日让四儿陪我去收拾他的遗物。

夫子家贫,能拿来换粮食的东西实在不多。原本堆在角落里的一摞竹简如今已经随他入土,现在除了几件衣服和一个黑褐色的素漆盒子外,剩下来能换的也只有他煮食用的一个吊釜<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吊釜,没有底足的锅。"/>。

“这些东西也只够换一釜粟米。蔡夫子的日子过得也太潦倒了。”四儿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感叹道。

“夫子这几年得的赏赐都换成了书简,别说是币子,就连衣服、吃食对他来说也是无关紧要的。”我打开漆盒,从裏面取出十几枚币子交给四儿,“这还剩了些,收好吧,到时候一并交给哑婆。”

“这是你做的腰带?”四儿眼尖,一下子就看到漆盒里的另一样东西。

这是一条两指宽绣双排云纹的青色腰带,是我前年岁末做给夫子的,却从未见他用过。当时以为他嫌我手工粗陋不肯用,如今看来怕是舍不得用。

夫子为我做了那么多,我又能为他做些什么呢……

“怎么又掉眼泪了?”四儿拿帕子轻轻拭去我脸上的泪水,伸手把腰带从盒子里拿了出来,“蔡夫子现在也用不上了,你还是自己留着做个念想儿吧!”

“不,”我吸了一口气,把腰带和整理出的衣物放到了一处,“绢底绣的腰带兴许还能多换几把粟米。夫子刚入秦时中了暑气,若没有哑婆送的那一碗浆水,我也遇不上他。这样说来,哑婆于我也是有恩的。”

“那你就留着这个吧,不值钱。”四儿从被子底下找到了一样奇怪的东西,随手递给了我。我接过来一看,正是夫子常常挂在手边把玩的一只深褐色陶制双头雀鸟,样子虽然粗糙怪异,却是夫子的心头爱物。

“我就留着这个吧。将其余的东西打个包袱,要趁日中集市上人多的时候赶紧换了去。”我把陶鸟装进贴身的小挂袋,又和四儿一起把值钱的东西包了包,去了西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