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身陷摩崖(1 / 2)

<small>我木然地跟在他们身后,听着他们互诉衷肠、传情示爱。在男子的怀中,少女的眼睛里荡漾着一汪秋水,她的脸羞得如同三月里最美的桃花。我看惯了她苍白消瘦、神情黯淡的面庞,竟从来不知道原来我的阿娘也可以这样美、这样幸福。</small>

再次醒来时,我只身躺在一个黑漆漆的山洞里。地上是平坦的岩石,摸上去有些潮湿,有的地方甚至长了厚厚的青苔。正上方的石壁上不停地有水滴下来,落在地上,发出叮咚的响声。

这是哪里?

我小心地坐了起来,摸索着想要走出去。

走了不到二十步,一个转弯,岩石后面隐约有光线透进来。

是洞口!我心中一喜,连忙往外跑了几步。扒开洞口的藤蔓,才发现外面的天早已经黑了,空中一轮孤月高挂,连半丝云彩都没有。地上所见也只有重重树影,四周悄无人声。

我趁着月色转了一圈,发现这山洞位于摩崖山的山腰,洞口被茂密的藤蔓覆盖,看上去与周围的岩壁巧妙地融为一体,极为隐秘。离洞口不远的地方有一处高约十丈的瀑布,在月光的照耀下,犹如一条发光的银练垂挂在山间。

夜风卷带着细小的水珠吹打在脸上,让我晕乎乎的脑子变得清明了些。

传说摩崖山下有一条摩崖溪,溪水常年不涸,即便是碰上旱年,也总有清澈的溪水流出。因此,不管是雍城里居住的国人<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国人,先秦时期住在内城的平民,地位相对较高,通常是手工业者或是小奴隶主。有的地方,国人甚至有参政的权利。"/>,还是在城外居住的野人<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野人,与后世表达的含义不同,春秋战国时期的野人是指生活在外城里的农民、奴隶。他们负责耕种、服劳役、向国家提供赋税,人身自由受到限制,地位极低。"/>,所有人都相信这裏的溪水能治百病。有时候,邻近城池里的贵人也会慕名前来取水。如果,摩崖溪的源头就是我眼前的这处瀑布,那是不是意味着只要我顺流而下就能回到雍城郊外了?

现在虽说是晚上,但天空朗月高照,脚下青草、落叶清晰可见,我应该不用担心会失足落崖。踌躇片刻后,我决定离开。此时不走,待会儿等无邪回来了,想走也走不了了。

我踩着岩石间的缝隙小心地爬到了溪边。溪涧旁虽没有路,但却有不少被水流冲下来的大石。我把裙摆抓在手里,踮起脚从一块石头跳到另一块石头,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就走出了半里多地。

正当我心中升起希望之时,溪水却将我引进了一片密林。在这裏,皎洁的月光被浓密的树叶遮挡得严严实实,走进去不到十步,眼前就已经漆黑一片。怎么办?还能继续往前走吗?也许一路听着流水的声音,我可以穿过这片树林。但不管会不会迷路,我的直觉告诉我,在夜晚进入密林都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

算了,只能回山洞里再等几个时辰,等天亮后再想办法下山了。

我沿路捡了一些干柴、树叶,希望待会儿能生堆火,驱寒避兽。

四儿此刻是不是已经回到将军府了?伍封知道我不见了吗?如果四儿傻乎乎地追着无邪上了山,那该怎么办?

“无邪啊无邪,你可真是害苦我了!”

事实证明我今晚的运气实在不怎么样,用坚木钻了老半天,手都已经累得抬不起来了,松木片上那小团干草,还是怎么吹都不着。

深夜,山里寒气重,只片刻,我的手脚就已经冻得冰冷。人一冷,就越发觉得疲困。背后的石壁浸了水,潮乎乎的,不能倚靠,我只能紧紧地抱住膝盖,努力熬到天亮。

刚闭上眼睛,洞外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狼嚎。我打了一个激灵,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有狼群!要是被狼群嗅到了气息,怕用不了片刻,我就会被啃成一副骨架。

我摸索着在地上捡了一根稍粗点的树枝握在手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洞口。我有太多的事情还没做,有太多的话还来不及说,我不能就这样死在这裏!

洞口的藤蔓很快就被撕扯开来,一匹野狼嗖的一声跃了进来,紧跟着又跳进来几匹。黑暗里,四双绿幽幽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我屏住呼吸,拿着树枝慢慢地往山洞裏面挪去,心裏哀哭道:为什么之前在将军府的时候不和衞士们学几招防身的功夫?不然,此刻我起码还能奋力一搏,想办法逃出去,而不是在这裏等着被吃掉。

四匹野狼在洞口转来转去,偶尔回头看我一眼。洞外还是不停地有狼嚎声传进来。它们现在不攻击我,难道是想等大家都到齐了才开始一起享用?

博览群书有何用?熟读兵法又有何用?此时此刻什么都救不了我的命。

伍封会来找我吗?如果他会来,我只希望这些狼能把我吃得干净些,那样起码比血肉模糊、肚破肠流要好看些。

早知今日会死在这裏,我又何苦非要等到十五岁?有些话,过了今夜,怕是都要随我一起落到狼肚子里去了。

我这边正胡思乱想着,洞口的四匹野狼突然伏下耳朵,把尾巴夹在两腿之间,呜咽着退了出去。不一会儿,洞外变得一片安静。

奇怪,难道狼群已经退了吗?

我小心翼翼地往外走了几步,想透过藤蔓的空隙看看外面的情况。

这时,藤蔓中间突然伸进来一只手,那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把我硬生生拽了出去。

我吓得想要大叫,但喉咙因为过度紧张堵住了,只能发出几声嘶哑的喊叫。而待我看清洞外的一切时,却连这嘶哑的喊声也发不出了。

站在洞口,视线所及之处,数十双绿幽幽的眼睛正恶狠狠地盯着我,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杀戮气息。这时,一阵冷风嗖地灌进我的衣领,我全身的毛孔瞬间全都张开了。阴冷、恐惧、死亡的气息趁机钻了进来,将我的意志彻底摧毁。

正当我万念俱灰之时,身边忽然传来一声长啸,我被人夹抱了起来,以奇异的速度穿过了狼群。

原来,之前把我从洞里拉出来的人正是无邪。他一直站在我身边,可我在惊恐之中却完全没有看见他。无邪带着我纵身跳到了山洞对面一块高高凸起的岩石上。这块岩石高出平地丈余,站在上面可以清晰地看到整个溪谷。

无邪把我往地上一放,转身俯视着脚下的狼群。他的脸上明显有打斗过的痕迹,几道血淋淋的爪印从左眼角一直延伸到了嘴边。他的眼睛已没有了早前温润的水汽,幽深的眼眸里充斥着最原始的野性。

原本焦躁的狼群在他的注视下变得安静,它们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无邪走到岩石的最高处蹲坐下来,对着天上的圆月发出了一声悠长的狼嚎。顷刻,岩石底下的几十匹野狼也都同时哭嚎起来。

密林间,成百上千的鸟儿被这凄厉的狼嚎声惊醒,一下子全都飞了出来。它们的翅膀掠过我头顶的天空,发出密集的唰唰声。

衬着一轮圆月,无邪的侧脸还在不停地流血,但他整个人却呈现出一股君临天下的气势,仿佛这一刻他就是这片山林绝对的王者,这裏的一切都由他来主宰。这样的霸气,就算在公子利身上我也从未见过。

原本寂静的山林此刻变得无比热闹。我在心中暗叹,这世间怕是没有几人能像我现在这样,站在群狼之上,欣赏如此动人心魄的奇景。

就在我刚才栖身的洞口,躺着一匹体型巨大的灰白色杂毛野狼,它此刻已经不能动弹。对于动物来说,只有强者才能成为真正的王者。它输给了无邪,就输掉了原本属于它的尊严和地位,死亡是它唯一的归宿。

与狼王一战之后,无邪俨然已经成为新的狼王,我终于不用害怕自己会被吃掉了。满脑子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之后,我居然在群狼环伺的情况下呼呼睡着了。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和无邪住在山洞里。狼群黄昏出去捕猎,夜晚就睡在洞口。无邪压根儿没有打算让我下山,他甚至尝试着让我接受他的生活方式。

第一天,他在我醒来之后讨好地送了我一只兔子——一只被拧断了脖子的血淋淋的兔子。在我忍不住反胃的时候,他努力拔掉了兔子身上的毛,笑嘻嘻地把血肉模糊的兔子递给了我。然后,我吐了……

第二天,在我饿得头昏眼花的时候,一条鱼被悄悄地递到我眼前。那条可怜的鱼翻着白眼,不时地在无邪手上蹦跶两下想要逃生。无邪蹲在地上,用无比期待的眼神看着我,就好像在说:“吃吧,吃完了,夸我吧……”

第三天,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发现身边放了一堆五颜六色的浆果。无邪远远地蹲在山洞的角落里,偷偷地拿眼睛瞄我。我抓起一个红色的野果,狼吞虎咽地啃起来。他一高兴,便四肢着地在山洞里跑来跳去。

我可以暂时以浆果充饥,却没办法看着无邪继续在我面前茹毛饮血地啃食动物的尸体。最后,在他的允许下,我和他一起出了山洞,捡了些干柴回来,尝试再次生火。

将军府的庖厨,生火用的是燧石,但现在不少偏远的村子里,还会有人通过钻木的方法获取火种。钻木取火的方法我是清楚的,但之前毕竟没有试过,所以那天夜里失败,也在情理之中。

我先用石片削了一片干燥易燃的松木,然后指挥无邪用一根坚硬的尖头树枝在木片上飞快地来回转动。不一会儿,木片上冒出一股细细的青烟,我赶紧在钻孔的地方放上一团干草,然后趴在地上拼命地吹气。片刻,干草里冒出几颗火星,火忽地一下点着了。我小心翼翼地把事先准备好的干树枝放了上去,看着火苗越变越大,我的心情也渐渐变得明快起来。

无邪满脸惊恐地躲在一块凸起的岩石后面。山林里的动物对火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恐惧,无邪与狼群一起生活得久了,竟也如此。

“别怕,你过来!”我朝他招了招手,但他没有丝毫反应,之前霸气的狼王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只胆小的狗崽。

“来吧,不会烧着你的。”我拽着他走到火边,轻轻地把他的手放在火焰上方,“你看,是不是很暖和?这样夜里睡觉就不会冷了。”

无邪眨着眼睛看着我,浑身僵硬地蹲在火堆旁。

入夜后,我用篝火给无邪烤了两只山雉,看他恨不得把骨头都吞下去的样子,我就知道他茹毛饮血的日子已经结束了。即使将来我不在他身边,他也一定会自己生火驱寒、烤熟猎物。

因为生了火,狼群今夜没有睡在洞口。

雍城尚是夏末,但摩崖山却早已入秋。瀑布旁的那棵参天古树已经换上了它绚丽的秋衣,黄绿相间的树叶在月光和水光的映照下,闪着迷人的银白色亮光。

夜风带着秋的凉意吹起我额间的碎发,我靠着无邪坐在高处的岩石上俯视着山谷中迷人的夜色:“无邪,已经三天了,你说将军知道我在这裏吗?你说,他会来找我吗?”

无邪似懂非懂地看着我,然后凑过头来,用鼻尖蹭了蹭我的脸颊。

明明是他把我劫到这裏,但看着他那双纯净的眼睛,我却生不出半点恼怒:“我没事。你知道吗?我四岁就进了将军府,从将军把我捡回来的那天起,他就是我的全部。我花了四年的时间等他从临洮回来,花了五年的时间学习文字、礼仪、兵法。为了他,我抛弃了原来的自己,我现在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能让他高兴。以前他把我当作孩子,现在他视我为谋士。我不敢说我喜欢他,我怕他会生气、疏离我。如今你把我困在这裏,我怕是连说的机会都没有了……”想着自己之前的踌躇、现在的境况,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

我一天天长大,伍封却对我日渐疏离。他有时会突然看着我出神,被我发现后就冷冷地转开头,不发一言。他同我一起研习兵法、讨论天下大事,他对我赏赐不断、恩宠有加,但我却觉得,我们之间仿佛出现了一道看不见的裂缝,而这道裂缝正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变越宽。

这,不是我想见到的未来。

絮絮叨叨地和无邪说了一夜,他虽听不懂却是个绝好的聆听者。有些话憋在心裏堵着难受,说出来便觉得松快了许多。

可是,一夜倾诉的后果是我吹了冷风,昏沉沉地发起烧来。前日里受了惊吓,之后两日又不曾进食,所以这一病来势汹汹。到了第二日,喉咙疼得冒烟,人也变得迷糊了。

白日我躺在火堆旁边,昏迷之中不知道被无邪灌下了什么,满嘴的血腥味让我几近作呕,但可怜没有挣扎的力气,只能通通咽了下去。咽下去没过多久,肚子里就绞成了一团,痛得我缩在地上滚来滚去,一身衣服很快就被汗水浸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