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all>看我这样不要命地用功,四儿总是不停地摇头,她嘴上不支持,但每天晚上偷偷往回带的吃食却比以前更多了。因此,我老笑她是将军府庖厨里养的一只大老鼠,而我就是她养的那只小老鼠。</small>
自那一夜后,我开始不分白天黑夜地读书习字,除了秦国文字外,连带着齐、鲁、晋、衞的文字也都一一学了下来。书房里的书卷,不论是何人所着、所着为何,我都滚瓜烂熟地背诵。将军约见门客,不论才学高低,我都会侍奉在一旁细细琢磨他们的每一句话。
看我这样不要命地用功,四儿总是不停地摇头,她嘴上不支持,但每天晚上偷偷往回带的吃食却比以前更多了。因此,我老笑她是将军府庖厨里养的一只大老鼠,而我就是她养的那只小老鼠。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转眼到了周王三十七年。
我的身量蹿得比四儿高出了许多,就是比起同龄的少年也要高出一截。清晨洗脸时,望着水中那张日渐明媚的脸,不禁自喜。
其实这几年里改变的也不只是我,伍封在周王三十五年已经官拜上将军。半年前,国君又赐了他西边的邽地作为采邑。因而,他现在会不定时地离开雍城巡视边关,有时,也会在自己的采邑住上个把月。
前几日有传信的士兵来,说明日将军就能回来了。
“阿拾快出来,将军回来了!”四儿在院子里大声地叫我。
“你先去,我马上就来!”
“哦,那你快点!”
伍封回府,府里所有人都必须去府门外相迎。我匆忙起身收拾书卷,一不小心就踩到了自己的头发。与四儿不同,我从小就不喜欢在头上绑总角,平日里总爱散着头发在府里跑来跑去。有一日,伍封与同僚们喝酒,归来时昏沉沉地把我的头发握在手中,笑言:“谁说楚姬发美,我家阿拾才有这世间最美的青丝。”说完便睡去了。时人以乌发为美,不少贵妇如果看到自家婢女有一头美发,便会命人把它剪去,然后做成自己的假发,以求得到夫君的怜爱。除了学业,将军极少夸我,我不知道一觉睡醒之后他是否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但自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剪过发。
发长过膝,时有不便,就像方才,我踩着自己的头发猛地起身,险些没把自己痛死。这会儿,眼见后院的人都走光了,我心裏越发着急,只得一手摸着头,一手提着裙摆急匆匆地往外跑,才跑到门口一头就扎进了来人的怀抱。
是他……
我心中欣喜,正欲跪地行礼,随即却被人握住双臂高高地举了起来。“这就是我家阿拾,比起你说的越女施夷光,如何?”伍封说完,两手轻轻一松,我便重新落了地。这时,从他的身后走出了一个身着青色深衣、腰戴白玉螭龙组佩的年轻人,此人长身玉立,龙章凤姿,看样子应该是秦国的贵族。
“利也没见过那越女。只听南边来的人说,是早些年越国国君勾践送给吴王夫差的一个美姬,生得能叫花朵失色。吴王对她宠爱有加、言听计从。去年春天,吴国攻齐,据说也和这美人有关。”说话的男子偷偷地打量着我,眼中充满了好奇和惊讶。
伍封微笑着走到书案前,侧身将那年轻人让到了主位。
“那公子以为,去年吴王伐齐可是良策?”
听将军称来人为公子,又让其居于上座,我便心下了然,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一定就是将军经常提起的秦伯四子——公子利。今日看他们说话的样子,将军与这位公子利怕是有着不同于普通臣属的关系。
伍封话音刚落,公子利就不假思索地回道:“吴王夫差一贯英勇善战,去年在艾陵与齐军交战,我听探子讲,那吴军本已露了败势,但吴王亲率精兵三万,分三股以鸣金为号,在战场上将齐军生生截成三段。最后,趁他们首尾不能相顾、自乱阵脚之时,一鼓作气围而杀之,大败十万齐军。战后,听说光是革车就得了八百乘。”吴王夫差这一战,显然让公子利极为折服,一番夸赞的话讲下来连口气也不喘。
大败十万齐军,若公子利所言不虚,这吴王夫差倒真当得起“骁勇”二字。
公子利说完,伍封却一直没有回应。我不解地抬头去看他,只见他眉头微蹙,看了公子利半晌,才道:“匹夫之勇,吴王夫差不及其父阖闾甚远。”
伍封的话无疑是给激动的公子利当头浇了一桶冷水,只见公子利收起脸上的笑容,神色极不自然地回道:“将军何出此言?吴国在艾陵大胜之后得了齐国大量金帛,吴王气度豪迈,又将缴获的革车八百、甲首三千都送给了鲁国以结成同盟<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甲戌,战于艾陵,展如败高子,国子败胥门巢。王卒助之,大败齐师。获国书、公孙夏、闾丘明、陈书、东郭书,革车八百乘,甲首三千,以献于公。——《左传·哀公·哀公十一年》"/>。最后,宋、衞几个小国也纷纷表示愿意归服吴国。如今的吴国是足以和晋、楚两国一争天下霸主之位的强国。将军如此鄙夷吴王,可是因为他此前责处了你的族叔伍子胥?所以,将军才认为吴王艾陵一战尚不足扬名天下?”公子利说完,就把嘴唇闭得死紧,一张脸也涨得通红。另一边,伍封见公子利提起了伍子胥,神情竟也有些异样。
这二人默默相对,屋子里的气氛霎时就变得凝重起来。
我起身跪坐到公子利身旁,借生火之机,故意将铜扦子在炉壁上敲了两下,又将炉中的炭火拨得啪啪乱响。
公子利听到响声,果然转过头来看我,我没有惊慌失措地伏地告罪,反而毫不避讳地端坐起身子直直地回望着他。公子利看了我半晌,突然大舒了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坐着对伍封施了一礼,道:“将军见谅,是利——失礼了!”
伍封看了我一眼,对公子利回礼道:“是鄙臣失礼,未与公子明说。臣以为,齐是大国,距离吴国又远,不论胜负,这几次吴齐交战都已经耗损了吴国的精锐之师。况且,对于吴国来说,目前最大的敌人,不是齐国,也不是晋、楚,而是吴王夫差一直忽略的一个人。”
公子利将身子微微向前一倾,问道:“可是越王勾践?”
伍封这时终于笑了,他抬手恭声回道:“公子明智!夫差释放勾践归国,无疑是纵虎归山,越王勾践既然能忍人之所不能忍,就一定胸怀大志。吴越两国未来十年,必有一战。”
公子利听完点头道:“这样看来,那美人施夷光也是勾践布下的一颗厉害棋子。可怜吴王还深信勾践的臣服之心,非但纵虎归山,还送粮送车。”
“公子能明白自然是好。大丈夫不可沉迷于温柔之乡,女人是闲时赏玩的物什,切不可当真。”
“利明白。”
他二人之后谈了些什么,我一句都没听进去,脑子里反反覆复只有一句——“女人是闲时赏玩的物什,切不可当真”。
彼时,我不懂伍封话中深意,只觉得秦国靠近西戎、姜羌,民风比起东方的晋国、齐国、鲁国要开放许多。礼法对秦国女子的约束也算不得严苛,女子的地位虽不及男子,但怎么也不该只是一件物什。将军今日怎么会说这样的浑话?
此后,他二人又畅谈了一个多时辰,直到黄昏日落,公子利方才起身告辞。将军将他一路送至府门外。
“将军今日车马劳顿,定已疲乏,利先行告辞,改日再来请将军赐教。”公子利端行一礼,抬首时又偷偷地瞟了我一眼,这才转身上了马车。
伍封目送马车离开后,笑着牵起我的手向府里走去:“不到半年,我家小儿又长高了,再过两年,只怕我这将军府的门槛都要被人踩破了。十五及笄,你是跑不了了。这及笄礼要怎么办,我可要好好想一想。”
“将军怎么又说这样的话!阿拾不定亲,也不嫁人。天下没有男子能比得上将军,我这辈子就要留在府里陪将军,哪里也不去。”我停下脚步,看着眼前玉立如山的男人,无比坚定地回道。
“陪我?哈哈哈……”伍封大笑着将我高举到身前,“小儿,天下才俊你认识了几个?小小年纪就说这样的大话,要是我这老头儿当了真,你将来可不要后悔。”
伍封常常和我以老头儿自称,我望着他俊秀的面庞实在看不出他到底老在哪里。
“将军要是非说自己是老头儿,那也别再把我当小儿,我已经长大了!”
“是嘛!”伍封弯腰上下左右打量了我一番,揶揄道,“嗯,是长大了,我可得早点开始给你物色人家了。”
“将军——”我恼羞成怒,甩开他的手就想跑,伍封大手一握,笑着又道:“不过,以你如今的出身,想嫁个好人家怕是有些难,不如你随我入了伍氏一族,以芈为姓?”
将军的话说得太突然,我一时有些愣怔。别说这世间无氏无姓的人比比皆是,就连名都没有的,也大有人在。“姓氏”对于一个庶民来说,那是天大的恩赐。
“平日里见你牙尖嘴利,这会儿怎么傻了?走吧,随我进屋去说!”
此时屋外天色已暗,我将寝室的烛台点亮后,便按捺下心中的激动乖乖地跪坐在伍封面前。灯光下的人看上去有些疲累,明明说明日才到,结果今日就到了,想来定是快马加鞭赶了一夜。
“阿拾,你知道吴国为什么要讨伐齐国吗?”伍封不提入氏之事,反而闭上眼睛问起吴齐两国的军政来。
我虽然觉得世人不该把男人之间的战争归结在一个女人身上,但嘴上却说:“公子利不是说,是越女施夷光受了越王的指使故意挑唆的?”
“越女虽给吴王添了一把火,但真正挑唆的却另有其人。”
“谁?是楚人、越人还是晋人?”我好奇问道。
“都不是,是一个叫端木赐的衞人。”伍封睁开眼睛。
“端木赐是何人?怎么能说服吴王出兵伐齐?”
“端木赐为了熄灭齐鲁之间的战火,凭一人之力游说四国。我书房里有探子的来报,明日你看过后,自然会明白个中详情。”
“阿拾只是个婢子,如何能看军报?不妥,不妥,这事若让外人知道,恐惹非议,于将军不利。”
“无妨,我说你看得,你便不用顾忌。你外表柔弱,但心智坚毅,处事果决。可惜你生为女子,本来以你的资质若稍加培养,做个大夫家的智士绰绰有余。今天,我赠你以伍为氏,怕是你以后只能做我伍氏的门客了。”
如今周王室权威不再,天下各国连年战乱,民不聊生。在公卿贵族眼里,人命轻如草芥,但其中有两种人例外,一是智士,二是剑士。
智士者,以才学、谋略仕于家主;剑士者,以忠义、剑术获宠于家主。此二者即便出身低微也能受到众人的尊敬。当然这种情况也只限于男子,庶民家的女子能嫁到士族家做个侍妾都已经是天大的荣耀。如今,伍封将我比作智士,这让我满腔热血一下子全都冲上了头顶。我急忙起身,端端正正地行了叩首跪拜的大礼:“阿拾谢将军!”
“起来吧,伍氏乃帝颛顼之后,以芈为姓,你年幼尚不能取字,就仍以‘拾’为名,称芈拾<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春秋时期,男子称氏、女子称姓,称姓方式有二十几种,最常见的便是氏+姓、谥号+姓。春秋末年,姓氏逐渐合一,便又出现了新姓+名的称呼方式。"/>吧!明日我让家宰给你新开一个院落,你就不必与婢女们同宿了。想笑就笑吧,别咬着牙乐,看着别扭!”伍封轻笑着,站起身来。
我抬头笑得灿烂,喜滋滋道:“让阿拾服侍将军更衣。”
我走到伍封面前,眼睛平视处正是他的下巴。我伸手半抱着他,解开他束服的腰带,又替他脱下外罩的深衣,刚想伸手去解里衣的衣带,伍封却咳嗽了一声抓住了我的手。
怎么了,难道是我做得不对?我正疑惑,伍封又咳嗽了一声,脸上显出一丝窘意:“我自己来,你早点回去睡觉。”
“哦。”我把手缩了回来,心裏多少有些失落。前些年个子没长高的时候,他与我之间从无男女之防。每年夏天知了叫得最欢的那几日,我总是枕在他腿上,撩高小衣,露着肚皮在书房里睡觉。刚学骑马那会儿,他也是抱上抱下从不避讳。可自打去年冬天我突然抽了高个子,长开了,他就不许我再像以前那样腻着他了,这让我着实觉得别扭。
我讪讪地行了一礼告退,因转得太急,一迈步居然又踩到了自己的裙裾。眼看着就要摔倒,腰上突然一紧,两只大手将我生生拽住。
房间里一时变得格外安静,我的耳朵里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扑通”“扑通”,此起彼伏……
也许有些东西在不知不觉中真的变了,我的脸破天荒地开始发烫,从两颊一直蔓延到耳朵,到后颈。伍封握在我腰上的手如火烧一般灼热,他手指上每一寸的力量都能透过衣服分毫不差地传抵我那颗狂跳的心。这奇怪的感觉是什么?以前与他再亲密时,我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将军,我——”我开口,嗓子有些沙哑。
伍封蓦然放开了我,板着脸冷冷道:“从小到大,这毛病还是改不掉,一高兴就毛毛躁躁。好了,快回去吧!”
我怔了怔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只能拎起裙角跑了出去。
离开将军的院子,我每一脚都像是踩在云朵上,整个人晕乎乎的。抛开之前奇怪的感觉不说,今天对我而言意义非凡,短短一日之内,我竟然有了自己的姓氏,这真是连做梦也想不到的好事情。我越想越激动,忍不住迎着夜风狂跑起来,大风吹起我的衣袖,让我雀跃得想要飞翔。
一路跑回住处,我推开门就大叫:“四儿,四儿——”
四儿正坐在床上努力地缝着一个钱袋,见我那么高兴就放下手里的活儿,笑道:“你老说我是疯丫头,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这才叫疯。”
我一下扑到床上,拉着四儿的手说:“四儿,将军把自己的姓氏赐给我了,我现在可以唤作芈拾了。”
乍听我这么一说,四儿比我还高兴,她拉着我的手在床铺上又蹦又跳:“真的吗?这真是太好了,你以后不再是奴婢,而是将军府的贵女了。”激动了半天,她忽然停了下来,小心问道,“那你以后是不是就不能和我待在一起了,也不住在这儿了?”
“嗯,将军说会送我个院子——”我话还没说完,四儿把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了。我吓了一跳忙攥着她的手说:“你干吗呀疯丫头?想吓死我啊?我话都没说完呢!以后不管我是芈拾还是阿拾,我都不会和你分开的。你只要搬过去和我一起住,不就好了?将军一定会答应的。”
“你早说嘛!害我那么难过。”四儿甩开我的手,抽了抽鼻子又坐下来去绣那钱袋。
我把头探了过去,见她手指上已经扎了好几个红红的点子,就伸手夺了过来:“你绣钱袋子做什么啊?还把手扎成这样。”
“你还给我,这不是钱袋子。”四儿嘟囔着伸手来夺。
“你不是又喜欢上谁了吧?居然还绣起东西来了。”我一边说,一边拿肩膀撞了一下四儿。
“臭阿拾,你乱说什么呢?快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