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mall>眼前的一幕让我大惊失色——夜色中数十只黑蝙蝠龇着森白的尖牙朝我飞扑而来。我惊叫一声用匕首在空中一顿乱划,几只蝙蝠应声而落,其余的仍旧不要命地朝我飞冲过来。</small>
于安那日说的话,我并不十分明白,但即便我再问,他也不愿再说了。
此后又过了几日,我正在巽卦向于安讨教刺杀巧搏之术时,兑卦的女乐商找到了我。她说兑卦的主事宫练舞时不小心扭伤了,因伤处在大腿,医尘不便医治,便遣她来找我。
既然医尘敢放心把人交给我诊治,想来宫的伤势也不至于太严重。于是,我便欣然跟着女乐商去了兑卦,见了主事宫。一番检查之后,我让商取冰水为宫冷敷伤处,自己预备着上山采一些草药再予伤者外敷。商嫌上山下山、一来一回太费时,就领着我去了兑卦后院的一间小屋子。
“我们姐妹习舞扭伤脚是常有的事,所以医尘特意留了些草药在这裏,你看看可有能用的。”商打开一间四步见方的夹室,夹室裏面七七八八堆了一些杂物,门边的木架子上还放了几篓晒干的草药。我从其中挑了几枝赤芍、江离、白芷、接骨木枝,而后对商道:“这些已经能顶顶了,晚些时候我再送一小壶师傅泡的药酒来。”
“你说好就好,我们快些走吧,总觉得这裏阴森森的。”商看了一眼夹室左边的墙壁,朝我挨了挨。
“怎么了?”
“这屋子隔壁关了一个被离主下了‘夜魇咒’的人,此人终日疯疯癫癫、胡言乱语,如今又得了重病,怕是活不过这个春天了,真真可怜又可怕。好了,咱们拿了药就快走吧,太阳要下山了,瘆得慌。”商扯着我的袖子就往外走。
“这隔壁关的是谁?我之前怎么都没听说过?”我素来好奇心强,听说这事和明夷的巫咒有关,更要问个清楚。
“先走先走,回头我再跟你说。”商见天色将暗,拉着我一路奔回前院。
还没进屋就听到宫的房间里传出女子们叽叽喳喳的交谈声,掀开帘子一看,兑卦的姐妹们竟全都挤在屋子里。宫是兑卦女乐之首,她这一伤,别的姐妹自然也没法排舞。教舞的嬷嬷索性就给大家放了半天假。
“哎哟,刚才拿药可没把我吓死,这小丫头还问东问西不肯走。”商抚着胸口蹙着眉头走到宫床前,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
“那人要去,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了。前月里医尘来的时候给看过了,说是最晚熬不过开春。”坐在宫身边的羽叹声道,“她好好的兑主不做,居然要跟个猎户私逃,真是个痴人。”
“羽姐姐,那屋子里关的是兑卦原先的主事?”我见羽开了口便也不急着去煎药。
“可不是嘛,兰姬走后,燕舞就升了主事。可惜啊,好好的前程就被个男人毁了。”
“兰姬?可是如今名扬天下的郑女兰姬?”我惊问。
“妹妹也听说过她?”宫问。
“在秦太子府有幸见过她一面。”
“是吗?兰姬以前是我们兑卦的主事。她出去的时候,我才十二岁。没想到一晃眼,她就已经成了君侯大夫们的座上宾了。”宫的语气里满是歆羡,屋里一众姐妹也都一副神往的模样。
“出去有什么好?我倒想一辈子留在这裏,不用伺候男人,只专心练舞,将来也做个教习嬷嬷。”说话的是与我同龄的小秋,皮肤白白的,模样很是周正。
“你呀,是舍不得和艮卦的黑子哥哥分开吧?只是不知道人家认不认你这个好妹妹。”商拿指头在小秋脑门上戳了一下,咯咯笑道。
小秋羞红了脸,赌气道:“谁稀罕他啊!我是听外面回来的人说,和兰姬一道出去的瑶女死了,还死得很难看。”
“这瑶女也是兑卦的女乐?!”我惊愕不已,脸上却强装镇定。
“妹妹进来得晚,所以不知道。这瑶女在我们天枢可算是个奇人,她原本是兑卦最末等的女乐,后来不知怎的竟去了干卦,再后来才跟着兰姬一起出了天枢。以为是个要做大事的,没想到居然是个福薄的。”
商一边说一边拧了一条冰帕子敷在宫的腿上。宫一边揉着腿一边道:“咱们替主上办事,哪能只享荣华?死了也是她的福气。这是咱们的命,怨不得任何人。”
“姐姐说的是。”女乐们闻言纷纷点头。
我心道,如果瑶女和兰姬都是天枢的人,那这裏莫非就是晋国智氏训练刺客、死士的地方?他们派遣商人、女乐是为了打探各国情报;培养勇士、刺客是为了肃清政敌;巫卜、医药、谋士则是后备支持。这样看来,之前的“主顾”“买卖”之说极有可能是骗我的。
“阿拾,你在想什么?脸色那么难看。”商摸着我的额头关切道。
“可是吓到妹妹了?”羽掩唇一笑,拉过我的手,“我们这裏个个都是死过一次的人,此生若能报答主上的恩情已是万幸。你呀,做不成女乐,就安心跟着医尘学医问药吧!保你平平安安活到九十九!”
“我有什么好怕的!”为了不让大家发现我的异样,我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商姐姐,你刚才的故事还没说完呢!”
“死心眼儿的丫头,还惦记着哪?这事情,嬷嬷不让我们私底下议论,要是我说了,你们可不许到嬷嬷面前告我的状。”
“知道了。”我和几个新来的姐妹齐齐点了点头。
“那我可就说了。”商往我身边挪了挪,徐徐道,“这事发生在去年冬天,住在华山脚下的一个猎户因为迷路误闯了天枢,可巧碰上了当时的兑主燕舞。咱们都知道,这裏一向有生人莫进的规矩,燕舞心善,怕他被嬷嬷发现,就把人藏在了自己的房间里。这男人跟女人待在一间屋子里,早晚是要出事的。后来他们两个日久生情,就谋划着一起逃走。可前头有迷魂帐啊,他们在裏面兜兜转转困了三天,最后还是被夫人派去的人抓了回来。为了给姐妹们一个警示,猎户被医尘喂了哑药关在后山的山洞里,巫士明夷拿燕舞的头发下了‘夜魇咒’。从此,这燕舞就夜不能寐,每晚都会听见有山鬼敲她的门。”
“后来呢?”
“后来燕舞就病了,我们也没敢再去看她。巫士说,‘夜魇咒’只杀该杀之人,燕舞死了便是她的罪,若没死就让她喝下哑药和猎户一起去给医尘犁田。不过,看样子她是活不了了。”
“唉,可惜了。想当初燕舞姐姐待我们也是极和善的……”
“夜魇咒”只杀该死之人?爱上一个老实男人想与他双宿双飞,又算什么该死的大罪?
虽说于安让我这几个月不要惹是生非引起五音夫人注意,但我若不想办法救那女人一救,也太对不起明夷留的这个大漏洞了。
我替宫敷好药后直接奔去了离卦,刚一推开门差点摔了个脚朝天。
啧啧啧,好一幅美人出浴的景象啊!
黑漆描朱的屏风前,明夷正半裸着身子穿衣,修长优美的颈项,秾纤合度的身量,细润如脂、白皙光洁的裸背上,一只赤色凤鸟从他腰下一寸之地升腾而上,仰颈吐焰,妖异浓艳。
我站在门边看得入神,冷不丁被飞来的一块香木砸到了脑门。
“滚出去——”明夷揽了衣服回转身来,拿起手边的一块碧玉灵石又砸了过来。
我连忙伸手接住,心道:这东西砸坏了多可惜啊!
“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把灵石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说得很是心虚。
“滚!”明夷涨红着脸厉声喝道。
我连忙退到门外,抓着门框不死心道:“巫士,我就是想来问问:如果兑卦原来的主事活下来了,那你是不是会遵守诺言让她和猎户一起去药圃犁地啊?医尘那儿人手少,你也是知道的……”
“你——”明夷已经怒不可遏。
在他把案几上的铜炉也砸过来之前,我飞快地跳下台阶,一边跑一边冲他喊:“你不反对就是同意咯?说话要算话!还有,那凤鸟挺好看,你别恼了!”
哐当一声,可怜的青铜鹤莲纹炉猛地砸在我脚边,炉顶上的那只小鹤被硬生生砸折了脖子。我吐了吐舌头,摸摸自己脖子,撩起裙角赶忙逃出了明夷的院子。
一路走,一路后怕。完了,把明夷给得罪了,也不知道他晚上会不会拿我的头发念毒咒害我。
惨了,惨了……
待我回到巽卦时,夜幕已垂,于安已经在小童的服侍下上床安寝。
这一晚,不知道是不是明夷拿了我的头发下了咒,我虽然累得头晕目眩,却始终翻来覆去睡不着,心裏慌慌的,脑子里也乱糟糟的没个头绪。好不容易熬到第二天天亮,胡乱扒了几口早食就去了艮卦,打算找黑子替我向明夷求个情。
黑子一见到我,就知道我是为什么来的。他先是数落了我一番,而后又贼兮兮地问我为什么要偷看明夷洗澡。
我偷看明夷洗澡?!
我敢保证,明夷生气绝不是因为我看到了他半裸的样子,古怪一定出在他背后那只血色凤鸟身上。但现在我哪里还敢为自己狡辩,只能两眼一闭认了这个“偷看男人洗澡”的罪名。
“小爷我上回就看出来了,你这丫头早就对明夷存了不好的心思。”黑子对我一挑眉毛,一副“我懂你”的样子,“哎,虽说明夷漂亮,但你自个儿长得也不差啊!还是说,你平常不照镜子?”
“笑吧,笑吧,笑完了给我指条活路就好。”我有求于他,只能任他取笑。
“幸好小爷当年凑巧救了明夷一回,在他跟前也算说得上话。毒咒的事你不用怕,明夷这人再生气也不会拿神灵的东西害人。不过,他让我给你传个话,说如果你以后再敢进他的院子,他就让人拔光你的头发,给他养的雀儿搭窝住。”
拔光?!我一听头皮都麻了:“那还有呢?”
“还有就是让你别到处乱说话!你到底躲在那里看了多久,害他那么生气?还是——你看到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了?”黑子嘴角一歪,笑得一脸猥琐。
听黑子这么说,我更加确定古怪出在那凤鸟图纹上,而且这件事估计连黑子都未必知道。
“没看多久,你要是好奇,下回自己看去!”
“死丫头,还消遣起小爷我了!”
“那兑卦前任主事的事,他有说什么吗?”我又问。
“他说,人活了死了都和他无关。其实,兑卦以前的主事待人挺好的,只可惜干了那样的错事。”
“她有什么错?只不过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罢了。”我睨了一眼黑子,又道,“你来天枢有五年了吧,你听说过兰姬和瑶女吗?”
“你这小丫头没来几天,管的事比五音夫人还多啊!兰姬我是没见着,这瑶女可是很有名的。听说天枢自开建以来,只有她一个人伺候过乾主。”
“乾主?干卦的院子不是一直空着没人住吗?”
“对啊,反正我是没见着有人住在那里。喂,听说你把巽卦主事的伤治好了,看来你除了阴人厉害,救人也有点能耐啊!”
“你这人还真记仇。你说你这德行,小秋这样的美人能看得上你吗?”我想起昨日商姐姐说的话,忍不住调笑起黑子来。
“谁跟你说的?是小秋说她看不上我吗?!”黑子立马紧张起来,看样子他们两个倒真是有点什么。
“她待你好着呢,是我乱说的。行了,该问的我也都问完了,走了!”
“喂!你……你千万别再去偷看明夷了,拔头发的事,他可不是说笑的。”黑子一副很不放心的样子又嘱咐了我一遍,我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点了点头,转身就跑。
既然明夷说他不管燕舞的死活,我就放宽了心,细细谋划了两日后,假借医尘的名义去了兑卦的后院看望那位戴罪的前兑主。
推开那扇让所有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木门,一股臭气迎面袭来。房间里柜子、箱子东倒西歪,打破的罐子、扯碎的舞衣扔得到处都是,乱得连一处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房间靠窗的床铺上坐着一名披头散发的女子,想来就是前兑主燕舞。她身上白色的亵衣已经变成了灰色,胸前有一大片褐黄色的污渍,似是干结的呕吐之物。
我踢开脚下的碎陶片,努力移到墙边支起窗户。初春的阳光刹那间照进这间阴暗潮湿的房间。
燕舞抬手遮住耀眼的阳光,她苍白的手指瘦得只剩下了骨头。“你是谁?”她怯怯地问。
我行了一礼,柔声道:“我叫阿拾,是医尘新收的徒弟。”
“你来做什么?是来送我死药的吗?”燕舞眼下青紫、声音虚浮,看来真是病得不轻。
“是巫士命我来的,他让我把这块去咒的木牌交给兑主,再替兑主熬几服治病的汤药。”我从怀里取出一块事先画好的木牌放在燕舞手上,“巫士说,兑主该受的难都受过了,他已经收了‘夜魇咒’,兑主只管放心好好休养便是。”
“你说的是真的?巫士他真是这么说的?”燕舞死死地抓住手中的木牌,那神情像是落入虚空的人突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绳索。
这木牌是我昨日胡乱画的。医人者先医心,她日日因“夜魇咒”焦虑难眠,我现在就算用再好的药也无济于事,倒不如先宽宽她的心,之后再慢慢调理。
“自然是真的。”我伸手把她扶了起来,“兑主,我先帮你换件衣服,待会儿我们到外面走走。入春了,外头的树都冒了新芽,前院的迎春俏前几日也开花了,我们去折两枝插在房里可好?”
燕舞把木牌按在胸前,微微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