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密密麻麻的树林,东方出现了鱼肚白。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已经照了进来,照亮了黝黑的树林,潮湿的泥泞地,在枝头叽叽喳喳的不知名的受惊小鸟,还有筋疲力尽的逃亡者。
“哇!”喉头一甜,紫川秀吐出了大口的鲜血,眼前一阵发黑,整个人一阵无力的虚脱,几乎要软倒在地,胸腹之间,疼得简直像有一股火在烧,五脏六腑被撕裂般的巨痛,两脚沉重得像灌了水银一样,每向前挪动一步都要付出全身的力量和意志。阳光没有给紫川秀带来任何的希望,紫川秀一阵绝望:五个小时过去了,自己拼尽全力,却走不到十里路,这样的速度,怎么能逃得掉魔族的追捕?
“你受内伤了。”卡丹在一边关切地望着他,“歇一下再走?”
紫川秀摇头:“没有时间了,在天亮之前,我必须通过开阔地,进入前面的山林中。”
说话之间,又是一口血涌上来,他轻声地咳嗽连连。
卡丹不出声了,她把紫川秀的胳膊搭在肩上,搀扶起了他。
紫川秀一阵苦笑,自己真是个差劲的劫持者,竟然需要人质的帮忙才能走路。
“你中了两掌,第一掌是云浅雪的暗黑掌力,第二掌是我哥哥卡顿的神魔功。”
紫川秀听得很仔细,喘着粗气问:“怎么医治法?”
卡丹犹豫了一下:“没有医治的方法,暗黑掌是魔族皇族最可怕的七种密传武功之一,掌力阴毒霸道,表面的症状并不明显,潜伏的暗劲却快速地腐蚀人的五脏六腑。而神魔功却是天地间最凶猛的外门功夫,是我父亲传授给卡顿的,刚猛强霸,中者即刻全身骨骼粉碎,软成一团。两种掌力都是必杀的绝技,没有医治的方法。其实无论中了哪一种,你都早该死了。当时你好像一点事没有,我哥哥他们一个个都惊呆了。”
紫川秀哈哈大笑,笑声中夹杂着咳嗽连连。卡丹望着他,表情严肃:“这并不好笑,我们神族的绝学,不是可以开玩笑的。”
卡丹早就感觉到了,当时,紫川秀抓她的手臂根本一点力气没有,站都站不稳了,只是因为倚着自己才没有跌倒。在亲王等人看来,是紫川秀推着自己走,其实根本是自己拖着紫川秀走的,刚脱离了卡顿等人的视线,紫川秀马上就倒在了地上缩成一团,呕吐不止,连胆汁、胃液和鲜血都呕了出来。可就是这样,他还能拖着自己,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树林中跋涉了整整一夜,没有休息!
这个男人有着超人的意志,卡丹暗想:高明的身手,过人的头脑,冷酷的心肠,魔鬼的胆量,不惧死亡的勇气,坚定的忠诚和信仰,还有最可怕的坚韧和忍耐……成功所需要的一切品质,他都有,假以时日,他将会成为我族最可怕的敌人,比起斯特林和帝林更可怕。
当然,这是假设他能逃过追捕活下去的话,现在的他,虚弱得就连自己也能轻易地致他于死。
到底还要不要救他呢?或许就这样让他听天由命,让天意来做出安排?卡丹叹了口气,在整个种族的利益和自己个人的感情之间,她实在无法取舍。
“为什么要救我呢,卡丹?”紫川秀问。这个问题实在困扰他很久了,他本来不想问的,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无论从哪个角度上说,自己都是魔族的敌人,身为魔族公主的卡丹,实在没有理由拯救自己的。
卡丹白了他一眼:“谁说我救你了?我是没办法,被你劫持的——小心,你踩到洞里去了!”
紫川秀身子一歪,险些摔倒,幸好卡丹一把将他扶稳,恢复了平衡。两人都是大口大口地喘气,卡丹是公主出身娇生惯养,紫川秀则是重伤在身,走了一夜的路,两人都已疲惫不堪。
喘着粗气,紫川秀断断续续地说:“妳明明早就知道我的目的,却不告发也没有离开会场……当我动手以后,在场所有女的都吓得东躲西藏,到处乱跑,只有妳还一直呆在原地不动,甚至主动地向我靠近……还有妳当时不断地向我使眼色……我刚过去妳就非常配合地被我‘抓’住了……当时我接连中了两掌,都快昏过去了,是妳使劲地捏了我一下让我保持清醒……我根本没怎么样,妳救命叫得天响,吓得云浅雪他们动都不敢动——这不是帮我是什么?”
卡丹笑笑:“这都是你的想象,事实只有一个,我是被你这个万恶的杀人狂劫持的。你这么厉害,杀了这么多的人,我一个弱女子有什么抵挡能力呢?被劫持也是没办法的事——哎,把你的刀拿过来,很吃力吧?我帮你背,你要尽量保持体力。”卡丹一边说,一边拿过了紫川秀细长的刀子,背在身后,紫川秀不禁苦笑,世界上哪有这样的人质?
“阿秀,我也问你个事。”卡丹问:“你特意假装投诚我们神族,就是为了杀雷洪?冒这么大的风险,这样值得吗?为什么?”
紫川秀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说:“雷洪该死,因为他背叛了紫川家族。”
“就为了一个叛徒,你豁出命来?”卡丹追问,“阿秀,我算是了解你的,这不像你的为人。对于紫川家,你并不像那么刻板的人……”她停住了话头,言下之意却很明显了:对于紫川家,你并没有很高的忠诚,你并不是那种没脑子的愚忠者和死士。紫川秀望了她一眼,他没想到魔族的这个公主对他的性格这么的了解。
“雷洪是出卖并杀害哥应星大人的凶手。”紫川秀淡淡说,“哥大人生前对我恩重如山。”
卡丹恍然,她没想到,平常那个看似嬉皮笑脸、玩世不恭的紫川秀也有这样的一面,千金一诺,重意气而轻生死,热血男儿生当如此。不知为何,她也感到胸中一阵豪气激荡,但嘴上却仍旧不依不饶:“真是愚蠢,拿自己的命去开玩笑,你当你自己有几条命啊……你就不为阿宁着想一下吗?男人啊!真是的……”
“好了好了。”紫川秀举手做投降状,“放我一马吧,卡丹大姐,下次再不敢了。”
“呸!你还想有下次啊!”卡丹很认真地说,“你知道不,刚才是你运气好,如果我父皇在场,你根本没有机会的。疯子,你真是个疯子!”
紫川秀苦笑,他知道自己能成功脱身,除了卡丹的暗中助力以外,确实有很多偶然的幸运因素在裏面:魔族的第一高手魔神皇不在场、云浅雪对卡丹的一往情深不敢下毒辣手……
“阿秀,如果刚才我哥哥他们真的不放人,你怎么办?”
紫川秀微笑:“怎么可能呢?妳是魔神皇的心肝宝贝,他们怎么敢不放人?”
“我是说如果!如果不放人,你会不会真的……”
紫川秀犹豫了一下,笑笑说:“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不必说了。”
看着紫川秀的笑容,卡丹心裏隐隐发寒:这个魔鬼!他是真干得出来的!
天灰蒙蒙的,在林间雨后泥泞的潮湿的小路里,逃亡者与人质相互搀扶,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不知名的野鸟在他们头顶喳喳地发出刺耳的吵闹声。
“云浅雪很喜欢妳呢。”沉默中,紫川秀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卡丹一震,却没有出声,她想起了云浅雪的话:“若你敢伤害公主,即使走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你,杀掉你……纵然化身为厉鬼,我也将从地狱爬出,索你性命!”她心头一阵酸楚,百般滋味齐齐涌上,却不知是苦是甜。对于云浅雪这份真情,她心中涌起了愧疚之情。
“当我在妳脖子上划了一下的时候,他整个眼神都变了,那是装不出来的,他真的是很喜欢妳。”紫川秀说。卡丹注意到,他用的是“喜欢”而不是“爱”字,卡丹苦笑,或许男人都一样,不习惯说“爱”字?什么时候,也有人曾结结巴巴地跟自己说:“我很……我很……那个妳,卡丹,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很那个……妳。”
本来已经是一流的名将,帕伊一战后,以单薄兵力阻击魔族王国倾国之军而不败,他的形象更加增添光彩,现在的他,已经隐然成为了整个人类世界景仰的英雄偶像了,但是为何,留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却仍旧是那个慌张的、手足无措的羞涩小伙子,目光流露出对爱情的惶恐?
风吹雨打,凋谢了多少了花朵,现在已经身在何处了呢,我的爱人?或许真的是天意弄人,世间沧桑,相爱的人注定不得结果?
“云浅雪是个很优秀的男人。忘记斯特林吧,这样对妳比较幸福一点。”紫川秀淡淡地说,转过头目光盯着路边茂密的树丛,仿佛他是在和某棵树说话。
“傻瓜。”卡丹轻声地说,眼波蒙胧,也不知是骂紫川秀还是骂云浅雪,或许都不是,而是距离此地万里远在帝都的某人?
在一个路口处,紫川秀停住了脚步:“卡丹,到这裏就行了。妳回去吧——二十四小时之内妳回不去,云浅雪会抓狂发疯的……咳咳……我可不想他真的变成鬼来缠我。咳咳……”紫川秀想开个玩笑,却咳嗽连连,殷红的血丝涔出了嘴角。
看着他微笑的脸,卡丹心头一阵怜悯。远东全境已经全部是魔族的势力范围了,此的距离瓦伦要塞近千里,重伤在身的他如何能经历这艰难的长途跋涉,逃脱魔族的可怕追捕?
犹豫了一下,她拿下了胸前的项链,揭开上面的密盖:“这裏有两颗药丸,是我们皇族世代密传的,用很珍贵的材料所制造,对疗伤养气有很好的功效,我父皇送给我带在身边以备不测的。对于暗黑掌力和魔神功造成的伤害,说不定也有点用处的……记住了,这可不是我给你的,是你自己抢去的。我被你劫持了,没办法!”
“知道啦,知道啦!”紫川秀苦笑着接过,感觉自己这个劫持者真的是好没面子。他毫不犹豫吞了一颗下去,胸腹之间顿时感觉一阵清凉,那种像是被热火炙烧的热辣辣感觉顿时减轻了不少,他把另外一颗很小心地藏好。
卡丹望着紫川秀:“那么,我们就此再见了——不,最好是不要见了,就让我们就此告别吧。”两人相对苦笑,都明白,大家身份敌对,若是再见的话,肯定有一方是已经沦为了俘虏或是阶下囚了。
“嗯,卡丹,妳多保重。”紫川秀真诚地一鞠躬,抬起头时,卡丹纤细的背影已经没入了来路的树丛中。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大声喊道:“卡丹,妳还没回答呢,妳为什么要救我?”
叫声回荡在清晨的树林,沉睡中的鸟鹊被惊起,发出哇哇的怪叫声,扑哧扑哧的从头顶飞过。隐约地,传来卡丹清脆的声音:“紫川宁。”
听到回答,紫川秀茫然若失,呆立原地,抬头望天。灰蒙蒙的天空,初升的太阳苍白无光,一连十几天的春雨连绵后,这是个很难得的晴朗天气。
帝国历七八○年的三月十日,光明王诛杀紫川家叛徒雷洪后,在魔族公主卡丹的帮助下,他幸运地逃离了魔族的羽林大营。在哥吉查茂密的森林中,光明王告别卡丹公主,彼此都相信,这是永别了。
他们不知道,在未来的日子里,两个身份截然不同的人,命运中却有着千丝万缕的牵连,多次重合。当他们再次见面时候,已经是在四年后的第六次恒川会战了……
此时的魔族大营中,一场可怕的风暴正在酝酿着。
第二天的凌晨时分,接到快马紧急禀告的魔神皇连夜从枫叶丹林赶来,看着一屋子盖着白色床单的尸首、血泊,还有大群呻|吟的伤员,魔神皇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好一阵子他才出声:“这,这,未免也太扯了吧?我们一共死了多少人?”
卡顿亲王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二十二个。其中,有四个军团长,十一个团队长,七个贵族。”
“伤了多少?”
“重伤三十一个,就算能治好,他们也残废了,伤员中,地位最高的是平靖,至于轻伤员。”卡顿亲王摇摇头:“还没统计出来。”
与魔神皇一同到来的黑沙进来向魔神皇报告:“陛下,宫廷近衞旅已经封锁了会场,昨晚所有的目击者已经被软禁起来了。”魔神皇点点头,表示同意。
黑沙又转过头惊讶地问亲王:“平靖居然没死?”现在大家都已经知道了,紫川秀是专门为诛杀雷洪而来,但是现在死了这么多不相干的魔族将领,本主雷洪却没死,这实在让人难以理解。
卡顿不知如何措辞是好,卡兰在一边帮他解释:“虽然没死,但也不能说他活着了。”他压低了声音:“军医刚才报告,雷洪的手和脚全部给剁掉了,胸腹之间给戳了十几刀,肋骨、脊椎全部给砍断了,却偏偏没一刀是致命的。这真是奇迹了,看来紫川秀是故意留他口气的。平靖现在痛得昏过去又醒过来,他哭着求我给他一刀痛快的。”
魔族的将领们齐齐打了个寒战。如此冷血残忍的手段,纵然是在以残暴出名的魔族之中也不多见,想起刚才那一幕惊心动魄的杀戮,他们思之犹寒。
魔神皇的脸色越来越阴沉,压抑着声音说:“紫川秀一个人来到我们大营,当着我们上千人的面,杀了投奔我们的雷洪,杀了我们二十几个高级将领,伤了三十几个,然后他拍拍屁股不说声多谢就走了,顺便还带走了朕的女儿!”
魔神皇怒不可遏,拍案而起:“神族的军队都死光了吗?这么多的将军、勇士、高手……平时一个个在朕面前自吹如何英雄了得,竟然拿不下一个人类,救不回朕的女儿?”
一向平静淡泊的魔神皇这次大发雷霆,众人吓得面色惨白,心惊胆战。以卡顿亲王为首,所有昨晚有份参与宴会的将领齐齐跪下,匍匐在地。魔族勇敢的将领们此时恨不得自己能学会鸵鸟的本领,可以把头埋进土里等神皇的怒火风暴过了以后才重新露头。
“卡顿,你说,昨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被点到名的亲王心裏大呼倒霉。他战战兢兢地汇报了昨晚的经过:到会场以后见到紫川秀,跟他聊了几句,罗斯总督嘲笑了他,他回答说要让大家看看“人类的忠诚”,大家还不清楚怎么回事呢,他突然把雷洪捅了一刀,负伤的雷洪想逃跑却被追上,砍得血肉横飞,自己下令大家群起而攻,却遭到紫川秀暴起伤人,因为事发突然,仓促之下大家没有武器,被紫川秀杀得伤亡惨重……
屋子里一片沉寂,只剩下亲王平板的叙述声。亲王的描述基本上还是符合当晚实情的,只是他隐去了在事发当时自己惊慌之下命令关门的失误,把着重点放在形容紫川秀是如何的凶悍残忍,气焰嚣张,但是,“没有什么可以吓倒我们英勇的卡顿殿下!”
面对突发的事件,亲王殿下是那么的镇定从容,指挥若定,号召众人团结抵挡,甚至还亲身上前,英勇应战,“与紫川秀大战三百个回合,最后使出拿手绝技打了他一掌,压倒了他的嚣张气焰,打得他落荒而逃”。当然了,其他的诸位将领,如雷欧、云浅雪、凌步虚等人,他们也是有一定功劳的,只是没我们卡顿殿下大就是了。
“父皇,儿臣所言,句句属实!昨晚在场的诸位将领都可以为我证实的。”
卡顿亲王语音刚落,地下匍匐的将领们纷纷抬起头来证明:“句句属实,句句属实!”
为了证明卡顿亲王的话,他们纷纷自称昨晚又是如何的奋不顾身。雷欧举起了那只被紫川秀砍伤的胳膊,以此为证据骄傲地向魔神皇陛下证明自己的勇敢。其他人纷纷仿效,找出些十年前的旧伤疤、五年前的烧伤痕,甚至脚指头上的鸡眼,也说是在昨晚的战斗中英勇负伤的,就连昨晚被追得满屋乱逃的罗斯总督也说自己是“诱敌深入,巧妙地用计谋消耗紫川秀的体力”。说到后来,大家越来越得意,越说越起劲,仿佛昨晚刚刚打了一个大胜仗,大家正在魔神皇陛下面前请功呢。
“扑哧!”卡兰皇子的一声轻笑打断了众人的自吹自擂,“大哥,死了这么多人,抓不住紫川秀,连妹妹也给劫持走了。开始我还以为是我们输了,听你们这么一说,我才明白过来,敢情还是我们赢了!”
卡顿勉强地回答:“卡兰,你不明白当时情形,紫川秀凶悍得很,手持锐利的刀子左砍右杀,我们这边的将领们都是来参加宴会的,仓促之下都没有武器,所以伤亡就很大了……”
“嗯,为什么不通知衞兵进来处理?我记得值勤的警衞队都是带武器在身的。”
“因为门被关了,警衞进不来……”说到一半,卡顿亲王自知失言,急忙闭嘴,却见卡兰笑吟吟地追问:“那又是谁关的门?紫川秀吗?他还真有空啊,一人对你们上千人还顺手有空关门打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