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川秀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没想到,魔族报复是如此的毒辣,他们不但要消灭自己的肉体,还要整个地毁掉自己的灵魂和名誉。自己的后路已经给彻底断掉了,这下变成了魔族一边要追杀自己,紫川家也要杀自己,天下虽大,自己却再无容身之地。
这条计谋好不狠毒,是谁想出来的?皇太子卡顿?云浅雪?或者是那个神秘的军师黑沙?要不然就是魔神皇本人了。通过多日的接触,紫川秀已经知道了,魔族虽然能征善战,但他们的将领都是习惯直来直去的,并不善于权谋,能想出这么阴毒的计谋的,想来不出高层那区区数人。
“大人,大人,你没事吧?”紫川秀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看到的是白川关切的眼神。他心念一动,即使在这种众口铄金的情况下,他们还是肯称呼自己“大人”,这已经是很难得的了。他也明白了,罗杰他们之所以不能回家而沦落到要做强盗的地步,想必也是受了自己的牵连。
他叹了口气,问:“你们是怎么想的?也相信我投降了魔族吗?”
几个军官对视一下,有点难为情的样子。最后还是白川回答:“我们是不相信的,可是大家都这么说……”她不好意思往下说了,又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大人,您能跟我们说说吗?”
紫川秀点头:“我杀了叛军首领平靖侯,也就是人类的叛徒雷洪。”
“什么?”几条嗓子同时惊呼出声。
紫川秀肯定地点头,把这几个月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但当说到晚宴上浴血的那一幕的时候,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杀了雷洪后,我与他们的高手交手几下,受了点伤。我劫持了魔族的公主卡丹,他们不敢拦我,就让我出来了。”
众人听得入神,紧张颤栗,都知道紫川秀只是说得轻松,实际过程一定惊险无比。想当时魔族高手云集,数万精锐大军就在侧边,能在那种场合下杀了雷洪还劫持魔族公主,这其中的凶险和艰难,自然是非同小可。
这故事就是连半兽人们也是第一次听说的。德伦有点明白过来了:“难怪魔神皇陛下要亲自发布通缉令抓你了……”他翻翻自己的兽皮,从裏面找出一张还很新的羊皮纸来,上面用魔族文字写着“抓住此人者,无论死活,立即封侯。”下面附有紫川秀的画像。羊皮纸边上镶嵌的金边和鲜红的御印证实这确实是魔神皇亲自颁发的命令。
“当初还在军中的时候,这种通缉令和画像发了我们很多。”德伦苦笑,“大家都说,竟然要惊动魔神皇亲自下御批抓,不知这人干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当时我们也奇怪,为什么要抓人,却不告诉我们名字?原来他们还有这个考虑啊,如果对外公布了名字,就无法诬陷光明秀了。”
德伦把通缉命令交给了罗杰,秀字营的军官们传阅着那张羊皮纸,一个个发出了啧啧的感叹,议论纷纷:“原来是这样的啊!”
“看来他们是故意冤枉我们大人的。”
“魔族真够狠毒的啊!”
明羽轻轻扯了下白川和罗杰两人的衣角,两人会意地跟着他离开。三个带兵旗本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商议对策。
罗杰问:“怎么了?”
明羽急速地说:“你们相信他的话吗?一个人进魔族大营去,杀了雷洪,然后拍拍屁股就出来了?”
“啊?为什么不信?”
“我是说,他说的话什么证明也没有!他说杀了雷洪,这根本是无法对证的事情,难道我们还能跑去跟魔神皇询问啊?”
罗杰:“可是德伦说魔神皇通缉他啊,这证明了他是无辜的了……”
“第一,德伦是叛军的人,他的话不能当证据。第二,他拿出来那个命令,说是魔神皇的御令,我们谁知道是真是假?第三,除了紫川秀以外,我们谁也看不懂魔族的文字,想说什么还不是光凭他们一伙人自己说的。还有第四,如果他真的是魔族的奸细想混入我们紫川家的话,那准备这么点小道具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白川不耐烦地说:“明羽,你想说什么就直接点吧。”
明羽有点难以出口:“我是说,他什么证据也没有,有可能是在骗我们的。”
一阵难堪的沉默。
好半天,白川出声说,“我觉得,这不像假的,他受那么重的伤,那么虚弱,那是伪装不出来的。何况他根本不可能预料到今天会碰到我们,怎么可能事先准备好道具来欺骗我们?”
明羽皱皱眉头:“白川,妳不要太轻易相信人了。”
白川柔声说:“我不是随便轻易相信人,只是,我相信大人。”
白川像是在说服明羽,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并非出于理性的分析,她纯粹是基于女性的感性和直觉,她相信紫川秀是无辜的,相信那双清澈又明亮的眼神,相信那阳光般爽朗的笑容。
罗杰也开口说:“我也觉得,大人不是那种人,我相信他。”
眼见两个同伴都这么说,明羽沉默了,好久,他忽然哑然失笑:“作为军团幕僚参谋,想到一切最坏的可能,帮助长官决策时候参考,为你们提醒,那是我的职责和任务。现在,我的职责已经尽到了。其实,从我个人来说,我也是相信他的。”
“只是,我们现在该怎么对待他好呢?”明羽欲言又止,大家明白他不好意思说出来的话,他毕竟是家族下了悬赏捉拿的叛徒。
罗杰想说什么,却停住了,最后说:“白川,妳拿主意好了,我听妳的。”
白川暗暗感叹,其实大家都是同样的想法,却谁也不好意思说出口,都想让别人说出口。
她摇头:“我也出不了什么好主意,只是有几个想法,第一,我始终相信大人是清白无辜的。”
罗杰和明羽一起点头。
白川忍住笑:“第二,大家都推举我来当头,但是我觉得,我的才干和魄力都有限,实在是当不好这个家,前面该怎么走,我心裏一点底没有……”
明羽试探地问:“妳的意思是想把位置还给他?”
“其实这位置本来就是他的,只不过是他不在的时候,我暂时接替一下而已。既然他现在已经回来了,那我就理所应该退位了,何况我是什么料,你们也是知道的。”
白川说的是真心话,她明白各人有各方面的才能,自己虽然被称为“能干白川”,而实际长处在于接受和执行命令,如果有人给自己一个命令,自己就往往能很好地完成,但如果说要独当一面全盘统筹的话,特别是在这种危机四伏的环境下,无论是经验、实力、威望等各个方面上,自己都不足以统御全军。
罗杰点头赞同:“就是啊!我也是觉得,还是以前在大人部下时候过得塌实点。哪里像现在,一天三顿都吃不饱,明天该干什么也不知道,心裏惶惶的,没底。”
白川问明羽:“你看呢?你如果不愿意的话,我们不勉强的。”
明羽很勉为其难地说:“本来我是不怎么愿意的,但是你们两个既然这样说了,那我又有什么办法呢?就先这样吧。”
白川暗暗骂一句:可恶的滑头!这家伙明明心裏想的跟自己一样,却怕将来紫川家追究他为什么让一个叛徒担当首领,故意装出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好推卸责任:“我有什么办法啊,都是白川和罗杰这两个家伙同意的,我一个人反对也没用……”
“那么我们说,就这么定了?”
“对,就这么定了吧!”
根据正史记载,帝国历七八○年的四月末,在魔族公主卡丹和瓦格行省布卢村半兽人的帮助下,未来的光明王结束了被魔族所追杀的惨痛逃亡日子。在杜拉森林外,他又遇到了昔日的旧部——关于这些未来的开国元勋重将们当时正在杜拉森林中干些什么勾当,历史学家们往往含糊其词。但根据帝国重臣白川统领阁下的回忆录《在大人身边的日子》说的是:“罗杰统领在森林外围的远东大公路上搞法制宣传,主要宣讲《国家道路法》和《全民义务植树法》,他的宣讲通常是这样开头的:‘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大家又拼凑了几块木板做了条小船在附近的蓝河渡口经营水上运输业务,招牌上写:‘免费渡河。’等船到了河中央,明羽统领——对,就是现在当幕僚统领的人模狗样的那个家伙,他现在居然敢大言不惭地自称:‘是我第一个旗帜鲜明地拥戴光明王殿下的!’——他呢,就向乘客提供免费套餐服务,问:‘你是想吃板刀面还是想吃馄饨面?’”
至于以公正严明而被民众所爱戴,被人称为“无冕宰相”的白川统领本人在当时究竟干些什么?回忆录里并没有提到,但有一件事情很耐人寻味,每次光明王找白川统领借钱,一旦遭到拒绝,他就会喃喃自语像是在念什么咒语:“七八○年,四月……杜拉森林十字坡……一枝花黑店……人肉包子……”
“你要借多少?”白川统领已经拿出了钱包。
帝国历七八○年的五月二日,经过十几天的跋涉,一行人到达瓦格行省的布卢村,也就是德伦等半兽人的家乡。一路上曾多次遭遇过魔族守备部队和巡逻士兵盘问,但都同样由德伦出面应对,自称是“执行命令的远东军联合军分队”。当时的远东联合军中确实有很多跟随着雷洪一块叛变过去的人类士兵,这种半兽人与人类的混合部队是很正常的。
他们之所以可以顺利过关,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因为那场空前规模的搜捕行动现在已经接近了尾声,高峰期已经过去了,各路的搜索部队已经松懈了下来。现在的远东刚刚平定,秩序还没有建立,诸事烦乱,要干的事情多着呢,魔族的巡逻队没空来细细检查一支外表看起来毫无破绽的盟军队伍。
布卢村位于瓦格行省东南的偏僻地区,背靠天堑古奇山脉,地处山林地区,远离行省的首府,道路崎岖难行。
由于地理位置的偏僻,此地土地并不肥沃,物产也不丰富,再加上偏离远东大公路的主干道,不具有任何战略上的军事价值,常常被历代的统治者们所忽略,他们往往只派驻很少或者干脆就不派驻任何驻军过去。就像以前的远东军,干脆就把紫川秀这样一个毫无经验的十来岁的毛头小子派了过去当驻军首领,可见历代统治者对于此地的重视程度。
但也因为这个原因,在这场持续了将近一年的远东战争中,无数曾经繁华一时的都市和肥沃的乡村在连绵不断的交战、争夺和反覆易手过程中成了焦土和废墟,而瓦格村连同周边的地区却奇迹般地幸存下来了。就在三个月以前,为了解救帕伊之围,紫川家可怕的毁灭将军帝林曾经过瓦格行省,他行军路线范围以内的几十个村落和乡镇,通通被夷为了平地,大军过后,身后只剩一片血海和废墟,唯一幸免下来的,只有躲藏在深山老林里的瓦格村。
取得胜利以后,为了巩固新占领的领土,大批魔族军队进驻远东各地,几乎在所有的大城市和比较重要的乡镇中都派驻了守备部队,但却没有往布卢村派驻——偏远的布卢村不但被帝林的屠杀行动所忽略,也同样的被魔族的远东指挥部所忽略了。
山路太过崎岖,不能骑马,大家只得牵着马在崎岖的山路上步行前进,足足走了一天一夜,即使连那些身体强健的半兽人都感觉有点疲惫,秀字营的那群老爷兵更是够戗。
罗杰喘着粗气跑去问德伦:“老大,究竟还有多远才到啊?我的脚都出了水泡了!”
德伦呵呵地笑着:“很快了,过了那个山头就是了!”
“不会吧?好像我昨天问你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吧?到底还有多少个山头啊!”
“真的很快了……过了这个山头,再过一个山头,再过一个山头,然后就……”
“就到了?”罗杰满怀希望地问。
“就只剩一百里路了!”
罗杰口吐白沫,一头栽倒在地。
紫川秀在一边好整以暇地教导部下们:“你们这群家伙啊,平常不注意锻练身体啊!走了那么点路就叫个不停,你看我,怎么就一点都不觉得累呢?”
白川暗暗骂道:“废话了!要是像你这样还叫累,天下就没有轻松的事情了!”
这时候她不知多羡慕受伤的紫川秀了,因为山路崎岖,马车上不来,一队半兽人做了担架轮流地抬他走。在别人走得汗流浃背的时候,这家伙喝着冰凉的饮料舒坦地躺在担架里悠然地打着扇,一边欣赏着路边群山苍翠的美景,一边还不忘大放厥词,让人恨得牙痒痒的。
在前面带队的半兽人德昆挥手示意休息,人类官兵如蒙大赦,一屁股坐倒地上再也起不来了,反之那些半兽人还有余力欢蹦乱跳地到处去找水源摘山果吃。
翻过一个又一个山头,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罗杰已经累得没力气问德伦到底还有多远距离了。德伦却自动的跑过来跟他说:“看到了吗?前面就是布卢村了。”
大家精神一振,抬起头来,前面黑暗中远远的出现了许多亮点,半兽人向他们介绍:“那就是村子里人家的灯光啦!”
午夜,当先头部队进村的时候,家家户户的看门狗一个劲地吠个不停,汇成一片大合响。
村里的人家被惊动了,开门出来查看,却高兴地发现是自己的子弟兵们回来了,一下子,整个村庄都醒过来了,人们纷纷出来迎接自己的亲人。
布卢村的半兽人们当初为了反抗紫川家的暴政,离家征战,大多数人已经快一年没有回来了,又消息不通,村子里的人都十分挂念。有些家庭盼望中的亲人终于平安归来了,整个家庭上下都洋溢着一片欢笑和快乐,而有些家庭,亲人们苦苦期盼,等来的只是一句:“他已经在瓦伦城那里死掉了……”悲伤和绝望立即笼罩了整个家庭,老人老泪纵横,妇女则开始嚎啕大哭,而年幼的小半兽人则睁大了亮晶晶的眼睛,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会失声痛哭呢?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没有爸爸了。
秀字营的官兵远远地看着这团聚和离别的一幕,心裏被深深地震撼了。征尘与热泪,原来无论哪个种族都一样的啊,并非只有人类才懂得悲伤和欢笑。
当村长的德伦匆匆与家人见上一面,又跑回秀字营的队伍里跟紫川秀说:“光明秀啊,你们怎么不进村呢?也过来一块吃点东西吧,弟兄们都挺累的了。”
几个带兵将领交换下目光,紫川秀干笑着说:“我看,我们还是不用进去了,我们就在村外面的那片林子裏面宿营就是了。”
“对对对,我们就不进去了。”白川、罗杰等人纷纷赞同。他们肚子里虽然也挺饿的,但是听到那些惨遭丧夫之痛的妇女们的哭声和对紫川家的咒骂声,他们恨不得撒腿就跑,赶紧离开这个尴尬的地方。
“这样啊……”德伦有点不明白,怎么大老远过来了,光明秀居然连村门都不进呢?
“好吧,我送你们过去吧。”
在村外的林子里,秀字营一行人开始安营扎寨,士兵们开始把马拴起来,由于太累了,大家连警衞和岗哨都没有派,找了点枯枝和干柴燃起了篝火,取水的行军壶串在一起叮叮咚咚地响个不停,各中队值日的士兵提着它们跟着半兽人向导去水源那里打水。可以感觉到,大多数人的情绪都不佳,没有人像平时那样说笑了。
看到了那个偏僻、简陋的村庄,军官们都感觉有点失望。他们集中到了紫川秀那里,罗杰问出了大多数人的心声:“大人啊,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明天开始,我们就要在这裏暂时扎根,找一块立足之地住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