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野外生活了三五日,当燕北回还襄平时第一件事便是命人烧上一大盆热水,卸去全身铠甲衣物舒舒服服地将自己泡了个干净。随着热气在眼前升腾,燕北疲惫的头脑也终于难得有了片刻放松。他已经太长时间没有好好洗过澡了,上一次泡热水澡好像还是在中山国当军侯时……终日里出兵放马的男人,什么样的生活苦日子都必须得禁受的住。人活在世追求的是舒服与自由,但命都没有了还追求什么安逸?只有在这里,辽东郡的襄平城,能够给予燕北从头到尾的轻松之感。这不同与邯郸,北方没有随时想要自己命的弥天将军;这里不是平乡,南方没有时时刻刻会讨伐过来的汉军。这里是辽东郡,北方越过玄菟郡便是茫茫草原,住着七零八落的东鲜卑和刚挨了揍的乌桓;襄平再向南四百里便是辽阔的大海,成片的盐场与勤劳的渔夫将会成为他的囊中之物;举目东望,盖马大山与单单大领隔开了辽东与乐浪,一条马訾水隔开汉人与夫余、高句丽、沃沮、濊貊等落后一百年的异族人。如果燕北霸占辽东的野望成真,他便真正得到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如果刘虞不愿接受他将辽东当作囊中之物……那便尽管来和他抢吧!燕二郎此次回到家乡,就不再打算颠沛流离了!无论他的结局是汉地太守也好,霸占辽东的反贼也罢……他就要在这里扎根。因为太过疲惫,燕北泡在木桶中沉沉地睡了过去,直到夜里孙轻来寻他,才将他从辽东之主的美梦中唤醒。“将军,怎么在这里睡着……快披上衣服,这样睡下寒气入体会害病的。”燕北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侍从与婢女,孙轻摇着头将浑身软的燕北从浴桶中扶起,披上曲裾深衣仍旧絮絮叨叨道:“等战事一了,属下去人伢市给您挑几个体己的奴婢,这要睡过去身子骨再好的战士也扛不住。”燕北摆了摆手,在浴桶中泡了快两个时辰,浑身冷自是不必说,四肢乏力对他而言才是可怕的,费力地挪到榻旁坐下,这才对孙轻问道:“夜了,你怎么过来?”“我没什么事,就是心里觉得慌,就来找您说说话。”孙轻难得讲话吞吞吐吐,低头片刻才抬起脑袋看着燕北问道:“将军,咱和公孙瓒打仗……估计要打多长时间?”燕北抬头问道:“怎么,你怕打仗耽误了你当阿翁?”孙轻家的女人怀胎已有七月,诞下新生儿也就是三月之内的事情。“那倒不是,咱自家人知自家事……将军麾下两万儿郎可不像那些一触即溃的乌桓人。”孙轻说起这话显得充满信心,旋即气势又弱了些,小心地看了燕北一眼说道:“就算咱辽水河畔打输了,向后撤一撤,整顿兵马之后肯定还能再战!”“是不是听见人说什么?”燕北有些诧异地抬头,手指在大腿上缓缓敲着说道:“你放心吧,这场仗就算打的再长,也绝不会过两个月的……入了这襄平城起,我就没再打算后退,最后的战场,只会在襄平以西!我且问你,咱们部下的士气如何,可还有思乡之感?”孙轻楞了一下,不明白作战与思乡之情有什么关系,不过还是摇着头拱手道:“那倒没了,虽然不少弟兄觉得辽东住着不舒服,但没人再像在塞外时一样想家了……对咱弟兄来说,一路跑了这么远,能到辽东汉地就已经知足了。”“这就够了,至少士气可用。”燕北点着头探手说道:“等打完这场仗,你替我吩咐下去,鼓励我麾下士卒在辽东成家,以后辽东就是咱的家了!”尽管燕北内心十万个认同在公孙瓒率领下士卒能爆出成倍的战斗力,但他并不觉得自己一定会输……别管将来要和他敌对的乌桓人还是公孙瓒,他一样都没放在眼里。有些话他还不想对部下说的太清楚,但事实摆在眼前。乌桓人已经离开乌桓国两年有余,是以他们的军队皆无战心只想归家,是以十余万大军被公孙瓒一冲击溃,打散了找都找不到。哪怕公孙瓒战法无双,麾下三千尽数虎狼……他们也离开家随军征战一年有余了,从前是没有受挫,自受命讨伐叛军起所攻皆破,是以士气如虹。如今被乌桓人反口咬上一口,被困在管子城屁大点儿地将近半年,这一下子,谁不想家?王八蛋才想接着打仗呢!越想到这里燕北越觉得那个叫张颌的年轻人是个奇才,麹义高览作为燕北手下如今最能打仗的人,总领大军主持伏击肯定从他们两个当中挑选,一个主攻一个从攻。这张颌偏偏另辟蹊径,自己请战远离战场,留作一支后手孤军,在公孙瓒走过之后截断他们的退路,搅碎他们的粮道。一支士气受挫的骄兵悍将,没了粮草还能做什么?打仗打的,可不是谁的兵强谁的将猛,打仗打的便是后勤。所以汉军总能击败数倍甚至十倍的叛军……兵马越多,每日所耗粮草便越为恐怖,十余万乌桓人且不说有没有公孙三千骑的三十倍战力,可他们每日消耗的粮草却是实打实的三十余倍。这样的战争消耗,燕北只是想象都觉得牙疼。辽东各城池自燕北占领之日,各地便闻风而降,就算这样,燕北还要派出押运粮草的军队将各县储备粮食运到襄平来,除此之外还有王义督率着士卒跑到各地乡里与百姓大户商谈以金银购换粮草的事。即便燕二郎把自己所能做的全部做到,他也很清楚即便他把辽东所有百姓的粮草全部抢来,也不够他的部下吃到下一个冬天……辽东本就穷困,养活八万户百姓已是力不能逮,更别说他手底下这两万脱离生产的职业士兵了。“你在斥候里找个辽东的本地面孔,我有封书信需要你找人送到蓟县幽州刘公手中,此人务必胆大心细……还要足够忠诚,这关系到我部两万兄弟来年如何渡过。”燕北与孙轻闲聊几句,突然想起自己给刘虞写的一封书信,连忙正色对孙轻说道:“此行需穿过公孙瓒与孟益的兵马,途中还有渔阳那些追随张纯负隅顽抗的豪强的领地,务必小心。”燕北麾下最早的骑手全部由孙轻统领,当时那百余骑到后来的三千骑,在马背上讨生活已有一年有余,倒是各个都磨练了一身好本事。何况孙轻本就负责马队,这些走马传信的事情只要燕北一想到,第一个要找的人自然是他。翻翻找找,将书信递给孙轻,孙轻没多说什么,甚至对于书信中的内容没有丝毫好奇,只是点头插手应诺,看时日不早,便又对燕北说了些下属体己的话,便转身告辞。虽然对孙轻说了这就休息,可燕北却莫名感到胸中烦躁,身体恢复了些力气的他起身坐起,披着素色大氅推开屋门走了出去。望着满天星斗,燕北没有操劳一旁侍立的武士,自己托着蒲团放到院子里,便仰头跪坐下去。初春的天乍暖还寒,夜里凉风吹过激得燕北身上出好似颤栗般的颤抖,可他却硬着脖子不愿笼紧衣袍,只趁着头脑清明,放松内心仿佛天空一般颜色的阴霾。临近大战,他甚至不知道对手是谁……作为实际意义上已经独立的叛军领,他只感到非我即敌。不说公孙瓒和孟益,就连丘力居的那些乌桓人,燕北一样认为他们是自己的潜在敌人。他敢与天下为敌,敌人是谁都不在乎。可这场战斗不像他所经历过的任何一场战斗。要他带两百人杀入战场,他有活下来的自信;要他率两千人攻城略地,他一样当仁不让;可要他指挥一场两万兵马的战役?心里空落仿佛丢了魂魄。为了野心,身份变幻的错位感、实力太快的膨胀感,在大战来临之前同时冲击着燕北的心。实际上他想过,重回辽东,在襄平的小乡中置办宅地,就像几年前他在涿郡所做的一切一样,邬堡生活时的一切让他心安理得……但不可能了,经历过这两年,一切都变得不同。三年前他只是个名不见通缉的黄巾余党,丢在人群里就像那些来来往往的平民黔一般普通,谁知道他是谁?谁知道他的名字?可现在,他是纵兵北方颠覆幽冀叛乱的罪魁祸,冀州中部二十万百姓心中燕北的名号甚至比张举还要响亮。坐实如此威风之名,若非幽州牧刘虞坚信只诛恶就能平定叛乱,朝廷以千金购赏他的级也是应有之义了。其实只是男儿生正逢时的力量感在作祟。生正逢时,多好啊!燕北抬起头,密云不雨的天空都仿佛沉了几分……战争的号角声,就快要响起了。低头看看自己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掌,他仿佛看见辽东的战火在手心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