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瓒的心里无比苦涩,眼看着自己麾下军士在阵中左右游走,提着卷刃的刀宛若惊弓之鸟的担忧模样,看着关羽张飞二将提着兵刃跃马于外,护着他和刘备,看着投入千余兵马仅剩身边这两百之数、血流成河,他心底如何能不苦涩?但他从不后悔!“无非技不如人罢了。”到这时候,公孙瓒也不想什么竭力死战之类的事情了,他觉得自己八成是躲不过去今日一败,因而朗声喝道:“叛军小贼不必徒逞口舌之快,且下令强弩攒射,将我等射死了事!”燕北忍着胳膊传来揪心的痛楚拽了一下马缰,隔着百十步指着公孙瓒身边的关羽、张飞及一众士卒问道:“将军大可从容赴死,那这些士卒当如何?”“少说废话。”公孙瓒一扬下巴,长矛向地上一掷道:“既追随本将,自当一道赴死,岂能投降尔等鼠辈!”这等气魄,在关羽等人看来,倒也还是值得钦佩的。公孙瓒对别人狠,放着部下被围也不救援,这确实不是个好领能做出来的事。但他对自己也狠,张口就是大伙儿一块死……多简单的思维方式,跟着我出来就该想好这一天,黄泉路上做个伴。“呵!真是一身豪杰气概!”燕北勒马夸耀公孙瓒一声,好似没看到他身后那些各有表情的部将一般,旋即探身问道:“在下心中还有一疑问,请公孙将军解惑。”公孙瓒高高昂着下巴沉默不语,便见燕北忽然探出二指一声暴喝问道:“年初燕某派出骑卒携信前往蓟县面见刘公,可是将军私下将信件拦截?”公孙瓒脸上神色不自然了,就连刘备等人脸上也露出异色,他们三兄弟先前于辽水是听燕北提起过这事的,后来关羽还专门与二人说过此事,只是他们都觉得是燕北这个叛贼随口妄语,谁都没当作真事。到了现在,听到燕北重提旧事,刘备当即便伸手问道:“兄长,可是真有此事?”公孙瓒有些漠然地看了刘备一眼,事已至此,他也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了,大大方方地扬着脑袋道:“不错,就是某截了你的书信,斩了你的斥候,如何!”燕北笑了,笑容里带着惨兮兮的模样,环顾尸横遍野的战场,昼夜鏖战、额头受伤令他感到头晕目眩,指着公孙瓒道:“伯圭将军,伯圭将军……你不值啊!”众人只以为燕北想说公孙瓒就此赴死不止,却听燕北暴声喝道:“为了你这么个混账!那么多幽州儿郎死得不值,燕某麾下冀州儿郎亦死的不值!”都明白了。无论是那些士卒还是白马义从,无论刘备还是关羽张飞,都明白了。人家燕北本来就是要上表请降的,是公孙瓒从中作梗,为了平定叛军的功劳,截了人家的书信,致使青石桥一战万余汉军尽没辽东,中郎将孟益被俘。还是因为公孙瓒,稀里糊涂地打这么一仗,几千人眨眼一个昼夜便没了。或许这件事对每个人的意义是不同的,但他们都明白一点,至少都想燕北心里想的一样。一场荒唐的战争。看着公孙瓒一副引颈受戮的就义模样,燕北忽然觉得好生无趣……他本以为,当他打赢了公孙瓒,这场战争结束,他一定要好好羞辱公孙瓒一番。甚至要指着他的鼻子喝骂上半个时辰,骂完了他还要骑在马上跳舞,跳上他一个时辰!他以为他会与部下大宴三日,毕竟赢了一场筹备了近乎一年的战争不是吗?可他此时却连笑都笑不出来,满心的苦涩都是那些闪过他脑海的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那些在巨马河畔的营地里,举着兵器兀自喊着‘愿为将军效死’的儿郎们的面孔……有些人还活着,伤痕累累。有些人死了,去到谁都找不见的地方。多荒唐的战斗啊,从冀州到鲜卑,从鲜卑到幽州。两万人死的死伤的伤,最后剩下这么万余精卒,竟是折损过半。还有那些死在刀下的幽州汉军,都是爹娘养着吃粟米长大的穷苦黔,当个卒将军一下令要打,都嗷嗷叫着来打,结果都死在战场上。谁去可怜可怜他们?人们只会看到一将功成,哪儿会注意到身后万骨枯。这不单单是公孙瓒的责任,若非他执意要全了心里那点小忠义,执意北上,也未必就会连累成百上千的好儿郎在这异乡丢了性命。燕北没说话,他只是皱着眉头张开双臂,朝两边扇了一下。身后旌旗招展,缓缓围着公孙瓒一众的兵马竟自西面缓缓散开一条通路。“将军,这就放了他们?”麹义瞪大了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下令吧,杀光他们,咱们可死了许多袍泽!这仇,就不报了?”高览张颌则是有些两难,他们知道不杀公孙瓒自然是好处良多,可想到这一年所经受的战事,想到自己的袍泽兄弟死在面前,却又恨不得万箭齐将公孙瓒等人射成筛子。倒是沮授在燕北身后缓缓点了点头,在这一刻,他的心里才终于相信,燕北真的不是为了称霸辽东,而是真的想在这里安定下来……不再叛了。就连公孙瓒等人也不敢相信,这么打了一夜,占着胜利,就这么将他们放过了?“燕某素重义士,重勇士。”燕北长出口气,撒开缰绳朝着众人抱拳,高昂的额头微微垂下,一双鹰目在众人脸上扫过,沉声道:“公孙伯圭,你记住,是你想打这一仗,但你没赢,你输给燕某了。今日放你一条生路,是为了不牵连这些义士,这些愿意为你效死的义士!走吧,在燕某改变主意之前……赶紧走!”公孙瓒的脸上一会青一会白,燕北这话就像刀子一般刺在他的心头,像锥子扎进胸口。就像燕北说的,公孙瓒到现在也不觉得自己错了,也不后悔,他只是恨,恨自己输了!此时听到燕北这一介叛军魁扬言说饶自己一命,更是让公孙瓒大怒,一把抢过严纲手里的环刀指着燕北怒道:“我公孙伯圭岂要汝这鼠辈放过!”说罢,公孙瓒抬手便将环刀横上脖颈,这便是要将一颗好大头颅送给燕北。幸亏身旁严纲与刘备眼疾手快,一个双手攥住环刀夺着,另一个从后面拦住公孙瓒双臂,僵持片刻这才将环刀抢下。刘备急道:“将军莫非这便要寻思了?不过一败而已!”趁着严纲与白马义从七手八脚拦着公孙瓒时,赶忙上前两步遥遥地望着燕北拱手,一揖到底道:“谢将军一条生路,吾辈这便去了。”对公孙瓒没什么好脸色,但对刘备,燕北还是有几分好奇的,因而也是抱拳拱了拱手,道:“来日方长。”说罢,刘备也不多说,打马便对众人传令道:“还愣着做什么,走吧。”众人制服了公孙瓒,这才半推半就地引军通过叛军让出的通路,一路朝西退去。燕北策马西望,眼神最终定格在那个身高九尺扛着斩马大剑的背影上,良久才叹了口气,肩膀一松便快要趴在马上,一脸苦相地对沮授道:“沮君恐怕不知,今日一战,着实侥幸。”沮授白了燕北一眼,亏他还知道!刚才他已经打听过了,要不是那名叫关云长的武将或许是念着先前赠马的情义放过燕北的高览,只怕他们这支军队的主将都被人家在战阵上斩了……要是燕北死了,那还打个什么劲,直接降了便是。麹义满面无趣地空挥着手,嘬着牙花子闷声道:“有什么意思啊,打生打死的,好不容易逼到绝境,将军还都给他们放了。”“屁话,不放能行么?你还想不想光复先祖麴氏的荣耀?”燕北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这才招手道:“咱把公孙瓒杀了,刘公还能容得下咱们么?仗可以打,要把中郎将、兵马都督给杀了,那还能归附么?你是不是傻……过来啊,扶我下去,下不去了。”麹义也不傻,这么一听便听出味道,一琢磨确实是这个道理,就现在这个模样一副在幽州尾大不掉的模样能不能归附尚且不好说,要是再把朝廷平叛的将军杀了,那燕北的声势只怕比原先的张举张纯还要大上不少,倒时这问题可就难弄了。实际上,燕北的声势,自从他离开冀州,在幽冀二州便远远过张举张纯。张举张纯才哪儿到哪儿,人们只知道他们的恶,但到了后来却只知道十几万乌桓骑被公孙瓒撵得满幽州跑,到如今这会儿,提到叛军叛将,人们只会想到大败中郎将孟益的燕北,谁还记得他们俩?更何况,冀州百姓因为黑山贼的祸害,各个是翘东望,连汉家都不指望了,倒是多数都在咒骂燕北这个叛军做的不好,既然叛了汉,就老老实实在冀州待着,走什么啊?是不是?无论如何,燕北从马上跃下,尽力举起自己的左臂,攥成了拳头环顾众人与这尸横遍野的战场,高声道:“我们赢了!”“我们赢了!”“将军万岁!”中平六年的仲夏夜,几千个战后余生的叛军望着他们不过二十二岁的领……率领他们从冀州一路走来,击败了朝廷名将郭典,夺取冀州数郡,横扫塞外鲜卑各部,击溃中郎将孟益的军队,打残白马将军麾下义从的领。至此,整个幽州再也没人能小觑他们的力量,幽州全境,也再没有任何一个将军,任何一支兵马能够阻挡他们。在大汉帝国的东北边陲,辽东郡,也将迎来一个新的时代。他们更愿意把这个时代称作——燕北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