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在世,自重横行。兵戈起,东征高句丽。燕北并不是一定要亲上战场,但他要去。无关武功、无关荣誉,仅仅是为了心安理得。他打过无数次战争,郭典、孟益、公孙瓒、陶升、张燕、董卓、公孙越、公孙范……有时是别人率先发难,有时是他一意孤行挑起纷争,但显然并非每一次都是那么地心安理得。如果有得选,他更愿意遵循齐桓公的脚步,尊王攘夷,内部依靠兵势锄强扶弱,征讨夷狄来扩大汉人的领土。做天下霸者,不称王不称帝,又何尝不是人间幸事。只是踏足乱世,谁都身不由己。“他们以为可以肆无忌惮地踏进我的土地,抄掠我的百姓,杀戮我的黎民,拍拍屁股就走?”襄平城外,众军列阵,百姓翘首以望汉军东走,燕北坐骑人立而起,高声嘶吼道:“跟我去拆了纥升骨城!”威势摄人,伴着鼓乐齐鸣,二骑营的将士高举丈五长戈,一路向东而去,伴着南风,长戈铜攥上系着五尺红缎迎风曳起。奔驰的乌桓勇士发出呼哨,精悍的斥候军士率先前行……这是一支与汉军气质迥然不同的幽东军队。有汉军的严明军阵,骑兵马蹄踏下的幅度都近乎相同;却也有塞上乌桓游牧勇士剽悍的狂野气概;而最终,燕北的这支军队将两种不同的文化糅合一处。就在先前,他们祭祀苍天,猪羊血气在案上寻求太一保佑……接下来的路,便要靠他们自己了。燕北身边是刨除燕赵武士外辽东最为精锐的二骑营与斥候营,合三千乌桓骑共有万余军士,这支军队大部为马军,各营统合也仅有不足三千步卒,看上去完全不能承担攻城重任。那是因为麹义、田畴部已经渡过大梁水,此时已经进军至边境,作为先头兵马直插高句丽边境。而在前军与后军中间,则是数以万计的民夫、河内走轲押送粮草物资作为辎重,源源不断地运往高句丽。二十五万石军粮以充前军围城所需;数千环刀、三万柄矛戈与八千皮甲与三千弓弩、数以十万计的箭矢,作为麹义部损坏替换的消耗军备;大小三十架抛石车、二十武钢弩、上百架云梯,甚至还有转载于大梁水行船上凿整至恰到好处的巨石、火油。这样的辎重战备,放在八百年前能够横扫幽燕,但是在八百年后的汉朝……并不能带给燕北兵临国内城下的信心。越过边境二百里的纥升骨城,是高句丽国中第二雄城。在先汉元帝时叛变的高句丽侯**建国时所建立的第一个高句丽都城,东夷强国高句丽在这片土地上定都四十年,后至王莽专政,才迁至国内城,纥升骨城成为高句丽面对西面汉朝的边塞巨城,以王戚所领,于边境对峙。燕北早就想领兵打到纥升骨城之下了!亲眼看着一座两百余年的大城毁于一旦,是何感想?他早就想知道!而这场仗,并未因为燕北押后行军而推迟。汉与高句丽的战争,一直在。……吴双死了,他的伤口邪毒入体,持续发热神志不清乃至口吐白沫,仅仅持续了十余日便不治身亡。潘棱试着为他绑回几个高句丽乡里的游医,但这种病症即便在汉朝也没几个医匠能够医治……这种愤怒,被潘棱转嫁到边境上居住的高句丽人身上。借着高句丽与辽东郡大战的机会,他的千余军士绕过边境,进入高句丽国内,肆意烧杀抢掠袭灭沿途百里无数村落,后来他才知道,高句丽新大王伯固在此战前迁至边境的五百户奴隶、罪犯,几乎被他杀光。而除了周围村落的高句丽百姓,沿途的后勤军粮也是潘棱的囊中之物。尽管走水陆的战船是潘棱不敢去抢夺的,但陆地上那些民夫押送的兵粮,无论有没有军士保护,统统逃不过潘棱的毒手。“溃军?哪来的溃军?”一直以来相互扶持的袍泽死于病痛,没能战死沙场,着实令潘棱为此难过了一阵子,不过也仅仅是一阵。身处敌国边境,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明日,又如何去为袍泽的死而伤春悲秋?自边境溃败入深林不过三十余日,他亲眼看着三千袍泽死伤过半,在边境线上与高句丽人的攻伐,为了麴将军那句什么狗屁的‘且战且退’,他和吴双没了六百多个弟兄;密林中与高句丽追击军队的几次交锋,又有二百折损;从汉地入高句丽,密林深瘴,受了伤扛不过去的,又是四百多;最终能跟着他望见高句丽村庄的,也不过只有一千八百余人。伤痛、病症、恐惧与惊骇,始终折磨着这支孤军。而现在,潘棱有三千多名部下,这是他曾经辽东郡所有山贼盗匪的总和!在抢掠高句丽百姓、伏击高句丽粮道的过程中,有俘虏、有留滞敌境的汉人、还有一些高句丽的奴隶与罪犯……他们全部被潘棱吸收进自己的军队中,形成近半奴隶一样的军队。不愿加入他的,全部被砍杀致死,愿意加入他的则成为搬运物资的民夫,为近两千的汉人武士减轻辎重压力。“校尉,在大梁水一线边境附近,有零散的高句丽溃军向咱们这边败走……灰头土脸,应当是被将军打败了!”听着部下军侯带来的消息,潘棱皱着眉头坐在石头上磨砺着自己卷了刃的环刀,随口问道:“有多少?兵甲、战马、弓弩。”校尉是潘棱自封的官职,在此之前他也不知道究竟还能不能活着回到汉地,也不知燕北、麹义、沮授那些郡中的达官贵人能不能击败高句丽敌军……所以他在越过边境时让部下多留了个心眼,把能说明他们汉军身份的章幡负羽统统埋在密林里。他虔诚地为燕北祈祷,希望太一神站在他们这边,保佑辽东胜利。但另一方面,潘棱也为自己留出了退路,一旦辽东郡败给高句丽人,他们便要忘记汉军的身份,作为山贼留在这片土地上。后来收降高句丽俘虏与留滞邻国的汉人加入军队,使得部下庞大起来,原有的官职似乎已经不能再指挥这么庞大的部下,潘棱便自作主张地从原本的军侯中提拔出三个军司马,自封为校尉。他喜欢校尉这个称呼,燕将军以前不也是校尉么,护乌桓的,现在就是将军了……他也想当将军。“都是小股溃军,十几个、几十个,模样狼狈跟饿死鬼投胎一样,在咱抢过的村子里翻翻找找……不过他们的兵甲都很整齐,应当是没敢和将军对阵就溃下来了。”这个军侯,对,现在是军司马了,名叫拓拔乞,有鲜卑血统,不过从他祖先那时起就在辽西辽东一代讨生活,算是汉人,也是潘棱早年的旧部,长着张蒸饼脸,体格健壮生性好斗,抱着拳头说道:“咱估计,他们后头还会撤下来更多,将军八成是胜了!”“就这点人,那还等啥,让乌尹去带人把他们杀了,兵甲有用的东西全都抢回来!”潘棱歪着脑袋,朝刀上啐了一口,接着卖力地磨砺着,抬头看了拓拔乞一眼道:“将军跟某说过,男儿在世,想要什么就要用双手争取……你去告诉乌尹,只要他的手为我握刀,老子不管他是汉人还是高句丽人,一样能给他想要的!”乌尹是潘棱部下现在的曲将,前些时候投降的高句丽奴隶,强健有力,长刀舞开了五六个人都不能挡,有勇将的模样,潘棱便让他领了一曲军侯,部下也大多为高句丽奴隶与降兵。不过潘棱也顾虑高句丽人的忠诚,所以便打算让他去劫杀那些高句丽溃兵,在乌尹身边,潘棱也留下了不少心腹,但凡乌尹有反心,便先把他干掉。至于他要拓拔乞转告乌尹的那些话,潘棱自己是说不出来的,那都是曾经燕北对他说的话。拓拔乞走后,潘棱自石头上立起,把自己用了很久尽显斑驳的环刀塞回鞘中,眯着眼朝山下望去……这里视野开阔,绕过嶙峋的山道便是茂密的深林,从山下是瞧不见这里的。正因如此,在抄掠了边境数十个村落后,潘棱便派人在这里伐木,勉强清理出一处能够藏兵的山寨。在山寨最边缘靠着巨石,有一处离出去的望楼,能够望见山下远处官道的轮廓,不论是从边境往这边还是通往纥升骨城的路,都能看见个大概。尽管少数行人仍旧看不清,但若是大队兵马,便能提早知晓。“也不知道,还要等多久……将军啊,你可一定要打过来啊!”看着四下无人,潘棱露出苦相,尽管现在山寨中藏着数万石粮草,足够部下士卒吃上好几个月,但他却无比期盼能够与辽东郡取得联系,如果能再回到辽东军,哪怕仍旧只做个别部司马他都愿意!军中高句丽人已经超过八百,还有那些汉人,都不能说绝对和他一条心。潘棱跪坐在巨石上朝着西方虔诚跪拜……燕将军,你快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