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商之谜局
楔子
“你想过自己三十岁时什么样儿吗?”
“想过,有个疼我的丈夫,有对可爱的儿女,每天早上,我在阳光中醒来,给他们做早餐,再把他们一个个叫醒……反正不是像现在这样陪你在酒吧喝酒——你呢?”
“我的三十岁?唔,我想我该成为某个行业中的佼佼者,站在台上做报告,底下掌声一片,哗……为什么我们会变成现在这样?”
“很多原因吧,哪有样样都顺心的好事呀!”
“唉,真快,一转眼就三十了,都没心理准备呢!前面等着咱们的可就是四十、五十,不是十几二十喽……想想就觉得可怕,我好像看见了两个佝偻着背的小老太……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那你想怎么样?”
“你闭上右眼,用左眼看这个世界……什么感觉?”
“……有点晃。”
“我们一直生活在两个眼睛的世界里,四平八稳,瞻前顾后,但你闭上右眼,一切就不一样了,世界忽然变得危险,好像在朝一个角度倾斜……”
“为什么是右眼?”
“因为右边在心理上给我们安全感,让我们滞步不前,左边就不一样啦!左边代表冒险、不稳定、以及……更多的机遇……”
“喂,你到底想表达什么?”
“我想表达什么……我想表达,我们担心失去的,并非手上有什么,事实上,我们如此贫瘠,能够失去的不过是未来向好的方向发展的可能性而已,但没人能确定,忍受眼前的平庸,生活必将在某天变得美好,也许正相反呢?而我们为这虚无的可能性,放弃的却是改变的勇气……所以,我要抛弃四平八稳的日子,我受够了!我得改变,必须改变!”
袋鼠
等待的时间里,郗萦折了只袋鼠,少女时代残留下来的技艺之一。纸是从一张写废了的信息表底部裁下来的,尺寸偏小。
折好了,她把袖珍袋鼠搁在掌心,看上去倒像只微缩版的恐龙,神情迷茫,充满对现代世界的困惑。
还有闲情折纸,至少表明她不紧张。
七年前,郗萦本科毕业,首次参加面试,长桌对面坐了一排考官,她故作镇定,然而背熟的英文单词在口腔里不受管束地往外乱蹦,一位年轻些的考官不露声色低下脑袋,他脸上的表情郗萦至今想起来仍耿耿于怀。
门被推开,圆脸女孩走进来。
“郗小姐,宗先生开完会了,请跟我来。”
她大概才开始做这种穿针引线的工作,语气热情。
郗萦起身跟她走,暗暗觉得有意思,他们称呼宗先生,而不是宗总或别的什么。
对于这家名叫永辉科技的公司,郗萦所知甚少,据网上搜来的那点可怜的资料显示,公司是五年前成立的,生产某类电子配件,专供手机、电脑等数码设备使用,因为需求量大,销售额颇为可观,不过产品技术性不算很高,行业竞争较为激烈。
女孩走路飞快,进了办公大厅,她不时和经过身边的同事打招呼。大厅里走动的人多,略显凌乱,但人人脸上带着朝气,仿佛对现状挺满足。
企业和人一样,也有明星与普通者之分。在外面初见这栋缺乏个性的厂房时,郗萦是有些失望的,走进来才发现,再渺小的地方,也可能藏着勃勃生机。
她意识到自己正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审视这家年轻的本土公司,尽管在此之前,她刚被两家与永辉规模类似的民企拒绝。其中一家嫌她没有销售经验,另一家显然对她的薪酬要求有意见——那位大嗓门老板发牢骚时门没关,而郗萦恰好经过。
“这些外企出来的家伙怎么要价都这么高?!”
她在一家跻身世界500强且排名非常靠前的跨国公司里待了七年。有这样一种说法:一旦你在那地方待满五年,身上沾到的那股“盎格鲁撒克逊”式的傲慢一辈子都洗不干净。
这话也许刻薄,但不无道理。
房间里有点暗,但顶灯全都开着,也许是因为整体呈现出一种灰色调的缘故——郗萦对色彩总是很敏感,也可能是空间太大了,还有点乱。
不过仔细看,收拾得还算干净,乱的视觉来源于墙角堆起的几摞纸箱,把办公室搞得像小型仓库。
有个人从窗边的办公桌后面绕出来,走近,并与她握手。
“郗萦小姐是吧,你好,我是宗兆槐。”
眼前的男人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没有小肚腩,没有谢顶,与郗萦之前见过的民企老板形象相差甚远。
他们在办公桌旁的一组深棕色沙发里落座,郗萦占据了长条边,宗兆槐坐在与她垂直的转角部位,这种角度既亲和又不失主次感。
郗萦从容打量眼前这位企业负责人:长脸,下巴略方,五官勾勒清晰,前额开阔饱满,眼神明净,最突出的是双眉,浓密乌黑,她觉得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虽然坐着,不难看出身材不错,裹在一套半旧不新的深色西装内,西装扣子开着,里面是件烟灰色低领羊毛衫,搭配很随意,如果是在别的场合遇见,郗萦大概不会留意到他——或许也和肤色有关,他不白,也算不上黑,拥有这种肤色的人很容易将自己淹没在人群里。年龄在三十五岁上下,但以郗萦的经验,长得好看的男人实际年龄通常会比看上去要大几岁。
宗兆槐与她聊了几句交通,算开场白,接着问她为什么要放弃那家著名的外资企业,转而选择永辉这样的小公司?
他对自己的公司寂寂无名似乎并不在意。
郗萦被他出乎意料的长相弄得有点分神,幸好这问题不是第一次被问到。
“我想给自己人做事。”她说,用很随意的口吻,“给洋鬼子打了这么多年工,回头想想没什么意思,无非是挣一份养家糊口的工钱。所以我想,帮自己人干或许感觉会不一样,我熟悉外企流程,知道他们各方面的运营是怎么回事,这些经验对民营企业应该会有帮助。”
这套说辞听上去有点空,但郗萦的确是这么想的。宗兆槐仔细听着,并微微点头,嘴角始终挂着一点笑,仿佛无意,但很能给讲述者鼓励。
“而且你知道,在同一个地方干同样的事,时间长了会生出惰性。但在我们那样的公司,即使转岗意义也不大,分工太细,每个人都是按部就班解决问题,谈不上什么挑战,如果非要说有的话,”她停顿了一下,“可能就是在发生问题时,怎么样巧妙且不得罪人地把责任从自己身上摘干净吧。”
宗兆槐的笑意深了些,郗萦能分辨出那是一种深以为然的认同感,这令她有些愉悦。
“你在目前的公司一直是做人事和行政方面的工作,”宗兆槐说,“没有过销售经验,但你来我们公司应聘时的笔试成绩却排在第一,我很好奇你是怎么得到这些专业知识的。”
“我第一任老板做过十多年销售,后来年纪大了,转到我们部门等退休,他是个挺有意思的上司,喜欢拿销售实例给我们灌输各种道理,其实很多工作的原理都是相通的。”
“能具体说说你对销售工作的理解吗?”
郗萦说:“销售说白了就是一门攻心艺术吧。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你想从客户那里有所得,就必须先有所给予。”
宗兆槐轻轻笑了下,郗萦发现他的笑容温润柔和,毫无老板该有的敏锐,她心头莫名闪过一丝担忧,好像这家还处在幼儿期的公司明天就会在他的笑容里倒掉似的。
“你觉得给予的尺度,多少算合适呢?”
“这个得看实际情况,以自己的承受力为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