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
“我家人全体出去度假了,我没有钥匙,不得不在酒店住了一个星期……”
“……”她当时就说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吧?
“那么,你这个周末愿意来复诊吗?”
“来,当然来。”
“好,有东西要给你。”
周六的早晨,世纷很坦然地告诉袁祖耘自己要去心理医生那里,并且谢绝了他送自己去的好意,袁祖耘像是也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嘱咐她开车小心。
暑假的医学院还是有点冷清,她到了诊室门口的时候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一刻钟,蒋柏烈不在,于是她靠在走廊的墙上等待着。过了一会儿,蒋柏烈穿着几乎湿透了的足球运动服出现在她眼前,气喘吁吁地,看上去却很有精神。
他拿出钥匙打开门请她进去,自己则到隔壁房间换农服去了。世纷环视整个房间,几乎跟一年前她第一次来的时侯一样,只不过眼尖的她发现窗帘换过了,从苍白的棉布换成了浅蓝色。
“啊,你发现了。”换好衣服的蒋柏烈走进来,从冰箱拿了两罐冰啤酒放在桌上。
“嗯?”
“窗帘。是一个学妹趁我不在的时候换的。”
“哦……”她露出暖昧的微笑,打开啤酒罐,喝了一口。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也很无奈。”他摊了摊手。
“那至少代表你还受欢迎不是吗?”
“哦,是的,”他一脸自嘲,“快乐和困扰往往只一线之隔。”
她沉默了一会儿,说:“医生,我本来以为你可能能……不回来了。”
他坐到书桌后的椅子上:“也许、大约、曾经、可能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最后,我还是回来了。”
她笑起来,原来坚定如他,也会有难以抉择的时候?
他微微一笑,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人的一生,要经历太多抉择,偶尔有一些拿不定主意,也无可厚非。”
“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你会怎么做?”
“我会先不强迫自己抉择,等到时机成熟了,自会有人帮你抉择的。”
她想了想,说:“可是那也许要花很长的时间。”
“是的,也许,但是如果你还有时间的话,最好考虑清楚,不要轻易下决定。我一直秉持的信念是,与其匆忙决定,不如静静地等待。”
“这样说起来,你是一个很被动的人。”
“答对了!”
“可是你看上去是那么坚定。”
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坚定和被动没有必然的联系,而且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必须让自己变得坚定,因为你是我的病人,如果我不坚定,你就无法找到自己的方向。”
“啊……谢谢。”
“怎么样,我不在的时候,过得还好吗?”
她想了想,然后坚定地点头。
“那就好,我说过,你需要依靠的是你自已。”
她说了他走后发生的一些事,始终面带微笑,说的时候,仿佛自己也经历了一次洗礼。时问很快过去,临走的时候,蒋柏烈拿出一个红色的袋子递给她。
“礼物吗?”
“嗯,”他点头,“还有你的那位朋友托我带给你的信。”
“石树辰?”她怔怔地看着袋子,蒋柏烈去纽约的时候,她请他把那封给世纭的信交还石树辰。
“嗯,他还请我吃了顿饭,他自己做的。”
“他会做饭?”她觉得惊讶。
蒋柏烈点头:“而且味道还不错——男人有时候可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她苦笑着起身,拿起背包,准备要走。
“世纷,”蒋柏烈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叫住她,“还记得你跟我说,很感谢我给你的鼓励和帮助吗?”
“嗯……”
“其实,我也应该对你说同样的话。”
“嗯?”
他垂下眼睛,脸上是温柔的笑容:“我也要感谢你,在你身上,我看到了一种勇气——当发现自己的错误时,勇于改变的勇气——那让我知道,任何时候当发现自己错了的时候,要改正都还为时不晚。所以……你也教会了我很多,谢谢。”
她看着他,猜想他的这次纽约之行也许发生了什么意义非凡的事,然而她没有问,只是笑了笑,说:“不客气,彼此彼此。”
“还有……”
“嗯?”
“你第一次来这裏的时候问我:人死了之后一切还会继续么?”
“嗯……”
“我想会的,”蒋柏烈温柔地说,“就在我们心裏。”
她忽然看到世纭,就站在他身旁,垂下眼睛微笑地点着头,于是……她也露出温柔的微笑。
回到家的时候,妈妈出去买菜了,世纷坐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打开蒋柏烈给她的红色袋子。裏面是一个包裹着红色漆纸的盒子,以及一封信。
她扯开包装纸,盒子里装着一个水晶相框,相框的背面是蒋柏烈漂亮的钢笔字:每个相框都带着一段美好的回忆。
只是短短的一句话,却让她红了眼眶。
她把相框的脚折起来,放在书桌的角落上,尽管裏面还没有照片,却已经勾起了她种种美好的回忆。
怔怔地望了一会儿,她才想起那封石树辰的信,于是略带颤抖地拿起来,想了想,才打开。
喂,你好吗?
昨天收到了你托朋友带给我的东西,有些诧异,晚上想了很久,还是决定给你写一封信。
我在纽约的日子并没有一帆风顺,要知道一个年近三十的人才想到出来留学,会遇到很多困难。比如语言,比如生活习惯,比如与同班那些小我十岁的同学的格格不入,还有对家乡的思念……可是在心底,我却觉得快乐,毕竟我正在做的,是我想要做的事。
其实,在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来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不会来的。因为,你不爱我。
你怎么会爱一个,与妹妹相爱的男人呢?
不要惊讶,从一年前你第一次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世纭。
如果是世纭,她不会不给我一个答覆就独自去了远方,不会这幺多年来偶尔只在电话和邮件里向我报告近况,也不会在看看我的时候,只有满脸的愧疚和难以启齿。这些年来,我一直问自己,究竟做错了什幺,让原本应该相爱的我们远隔万里,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原来我爱的人早就离开了。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猜想你们互换了身份,你扮得很像她,差一点就要骗过我,可是你们还是不同的两个人,尽管面孔如此相似,眼神却毫不相同。你的眼里总是有一团火,即使痛苦和愧疚包围着你,这团火却从来没有熄灭,而她的眼里是一片宁静——我想,关于这一点,袁祖耘也发现了吧?
免不了的,我经历了一段痛苦挣扎的日子,谁也无法接受自己爱的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事实,我疯狂地工作、酗酒,想要说服自己把你当做她,追求你、拥有你——那幺,我也许真的会就此把你当做她。
可是我不能,真的不能。李若愚告诉我,爱一个人,是很奇妙的感觉,也许你脑海里的并不是真正的他/她,可是你执着地爱着,甚至在脑海里与他(她)共度余生。我想我还无法完全了解她的想法以及想表达的意思,可是我却没办法说服自己击爱你,因为在我的脑海里,我爱的是世纭.我无法用现实的手去触碰你,却在脑海里与她共度余生…我无法那么做。
并且,我从你眼里,也看到了痛苦与挣扎,也许你认为与其告诉我真相让我痛苦,还不如让自己、让“世纭”做一个负心的女人,那么我会忘了她,去寻找自己的幸福——所以你把我给世纭的信还给我——如果你真的这么想,我只能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我无法接受。
是的,世纭的离开,也许会让我痛不欲生,却没有带走我们的爱,如果她可以选择,我相信她会请你告诉我真相,并且鼓励我走出困顿,重新燃起对生活的希望。而一个“负心的世纭”,只会让人怀疑什么是爱情,这个世界还有真正的爱情吗?
我不会说你的选择是对是错,我只能说,如果是我,我情愿是前者。
但我无法苛责你,因为你是世纭的姐姐,是她最重要的亲人,是陪伴了她一生的人。从很早以前,她就告诉我关于你们之间的很多事,比如你们截然相反的性格,但更多的,则是你们特有的双胞胎之间的默契。
我并不知道在那场可怕的灾难之前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我写这封信还有一个目的,是想告诉你一件事:在收到我的那封表白信后,世纭曾经跟我碰过面,她告诉我,所有的问题会在“世纷”回来之后答覆我。
我始终记得,当我问她为什么的时候,她用一种恬静的口吻说:“也许没有人知道,世纷的开朗与乐观,以及她总是勇于面对困难的那种精神,不知道给了我多大的勇气和力量。我从她那里得到了很多,却从来没有为她做过什么,这一次,我要去为她做一件事,那也许是我唯一能够为她做的事了。”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我在你眼中看到了世纭,也许说不定,如果留下的真的是世纭,这些年来你所经历的也会是她所经历的。说不定,她就是我所见到的如你一般沉静而带着忧伤的女孩,总是睁大眼睛看着这个世界,却无力改变什么——我甚至一度分不清,自己看到的是背负着世纭影子的世纷,还是这根本就是世纷制造出来的世纭——但你终究不是她,你也不必是她。
今天早晨,我在公寓楼下的杂货铺里竟然看到了大颗大颗的椰子,上面贴着印有中文字的商标,就像是海南的路边小摊上卖的那种,稍稍削一点皮.就可以插一根吸管吸裏面的椰汁。我真是要感叹世界真的很小,每一天都带给我惊喜,所以世纷,希望我下次回来的时候,能够看到一个如世纭记忆中快乐而开朗的你。
最后,如果你还记得我这个远方的朋友的话,下次请托人捎些更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吧,比如蟹粉小笼包或是金华火腿什么的……那样我会更加高兴。
就到这裏,祝平安。
石树辰
2008.6.20.
九月的某个晚上,袁祖耘出差回来,到家的时候,发现屋子里是一片黑暗的寂静,他放下行李,走到阳台上,点了一根烟抽起来,快要抽完的时候,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按下重拨键,拨号音响了很久,就在他打算挂线的时候,却忽然通了。
“喂?”
他在一片呐喊和嘈杂声中听到她的声音,不禁皱起眉头,心裏一阵不悦:
“你在哪里?”
“啊,我就回来了。”
“我下飞机以后打了很多电话给你,但是都没人接。”他不想让自己的不快表现得那么明显,却又无法控制自己的口吻。
“哦,手机放在包里,大概没听到吧。”
他发出不耐的“喷喷”声,按下怒火继续问:“你跟谁在一起?”
“子默……他们。”
“他们?”
“嗯,还有项屿……以及项屿的哥哥。”
“项屿的哥哥?!”他的音调一下子变得带有威慑力。
“嗯……”她的声音模糊起来,让人觉得心烦。
“在哪里?我去接你。”
“不用啦!我已经出来了,现在正在去停车场的路上。”
“好吧……”
半小时之后,当世纷打开房门的时候,看到的是一张别扭的脸,他双手抱胸,轻蹙着眉头,眼神很凌厉。
“晚上吃面吧?”她自顾自地换了鞋,走进厨房把回来时顺道买的菜放在厨房的料理台上。
他的厨房总是保持得干净整洁,角落里靠墙的地方摆着一张小小的木质餐桌,原本只有一把椅子,现在又多了一把。
“你今天干什么去了?”袁租耘别扭地问。
“刚才不是说了吗,跟子默、项屿还有项峰一起……”
“以后不准跟我不认识的男人出去!”他走到她身后,靠在冰箱上,还是双手抱胸,满脸的不悦。
“你认识的啊!”她用锅盛了水放在炉上烧起来。
我指的是项屿的哥哥。”他蹙着眉头的样子,让人觉得很……性感。
“项峰你不是认识吗?”
“我不认识!”他瞪大眼睛。
“怎么可能……你每天晚上睡觉前都要读他的书啊!”
“我读——”袁祖耘忽然停顿下来,眨了眨眼睛,一脸迷茫,过了一会儿才错愕地说:“项、项峰?!他是项屿的哥哥?!”
“嗯。”她笑着点点头,的确就是他最崇拜的的侦探小说家项峰啊!
“但那小子从来没告诉我……”
“项峰好像也从来不会主动告诉别人项屿是他的弟弟。”
他用了几分钟才让自己恢复平静,尽管底气已经明显不足,但还是嘴硬地说:“就、就算是这样,也不行!”
“我跟他说你是他的书迷,还说下次要请他签名。”
“你怎么能这么说……”他像是很愤慨。
“什么?”
“应该是‘超级书迷’!你应该告诉他我有他所有的书从第一本开始。”
“……”她觉得如果现在是在演动画片的话,她的额头上应该出现几条黑条才对。
“那是什么……”袁祖耘忽然屏住呼吸说。
“什么?”
“你无名指上的……”
世纷伸出手,看着自己无名指上套着的戒指,一脸坦然地说:“哦,是你拿来跟我求婚的戒指啊,我在你书桌上找到的。”
他看着她,过了很久才用一种试探的口吻说:“那是不是代表你已经……”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她还是一脸坦然,好像那并不是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他张着嘴,脸上的表情是错愕中带着难以置信,怔怔地用手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她转过身,把买回来的菜放在水槽里,打开水龙头,装作毫不在意地清洗起来。脸上却挂着微笑,那是充满了幸福的温柔的微笑。
窗外的马路很幽静,道路两旁笔直地竖着两排路灯,为回家的人们照亮了脚下的路。
她垂下眼睛,看着手指上的戒指,那就像是一个标记——或者说,是一个符号——代表一种承诺,或是责任。她忽然想起书璐在回信中所写的一句话:
别忘了,充满了罪恶的潘多拉魔盒的最后,是憧憬与希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