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小的时候,她一直是个爱哭鬼。
十一年前,爹爹在进药材的路上被歹人害死,偌大的药铺全担在了娘亲一个人的身上。突然有一天,从未见过面的堂叔堂婶出现在了药铺,说是娘亲说扫把星,克夫,克公婆,爹爹就是被她害死的。渐渐的,一些可怕的谣言在街坊邻居的口中慢慢传开,说娘亲不贞不洁,背地里偷汉子,合伙害死夫君,霸占夏家药铺……
日夜操劳,又受流言困扰,娘亲终于支撑不住,一病不起。她只有八九岁,又是姑娘家,除了照顾娘亲之外,她什么也不会做。眼看着娘亲日渐消瘦,堂叔堂婶趁虚而入,霸占了夏家药铺。到了她九岁那年冬日,娘亲的病终于拖不下去了,含恨而终,临终前,只对她说了一句话:“无论怎样,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活下去……”那一夜,她抱着娘亲的尸身哭了整整一夜,以后再没有人疼她爱她了。
翌日,堂叔堂婶只给了一张草席,便草草了了娘亲的身后事,并以此为由,将她当牛做马的使唤。只要做错一点事,便会被打骂,甚至没有饭吃,一开始她还会乞求可怜,可是越是哭着乞求,那一天一定会遭到更多毒打。渐渐地,她学会了任何事都默不作声,身上的伤痛她只敢晚上一个人宿在柴房的草垛上不停地流眼泪,如今,这个世上就剩下她孤独的一个人了。
堂叔堂婶平日里游手好闲,根本就不是经营药铺的料。眼看着药材铺的生意一落千丈,债主纷纷讨债上门,堂婶将歪主意打到她的头上,只可惜怡春院的老鸨儿嫌她长得又瘦又小,眉目浮肿,一张苦瓜脸,连收去做丫头都觉得是浪费怡春院的粮食。那一晚,堂婶又是对着她一顿毒打,“看你长得这副讨债鬼样,把你送去怡春院接客,男人看了都倒胃口。简是就是个废物,只会浪费老娘的银子。你娘是老娘我花银子下葬的,如今你吃我的穿我的,老娘拿你撒气都是天经地义。”
总之,不论她说什么做什么,即便是不说不做,也都是错的。久而久之,她发现流再多的泪也不会改变事实,枝条棍子依旧还是会落在她的身上。从此,她学乖了,也再没有流过一滴泪,因为好好的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后来,有人出钱找人顶替进宫做宫女,堂婶见钱眼开,终于找着机会,能赚些银子,便将她卖了。
一入宫门便是十载。
十年间,她学会了对任何事漠不关心,成了一个“又聋又瞎”,只知埋头做事的人,背地里常常听人骂她是个没血没泪的人,不知何谓痛。痛,何人不知,只不过知道痛,不会改变任何事情,对她来说,只要好好的活下去便可。
其实“第一次”在百花堂里,那种仿佛将她整个人撕裂般的痛楚,她不曾流泪。不是不痛,是痛到撕心裂肺,痛到她很想流泪,但却怎么也流不出来,因为她的眼泪早已痛得流干了。
她闭上眼睛,汩汩的泪水顺着眼角不停地涌落而出,压抑了许久的辛酸与痛楚终于能随着这着苦涩的泪水宣泄出来。能流泪是好事,她不是麻木不仁,她还有情感,怕是等到泪干之后,她再想流泪,要等下一个十载。
她就这样麻木地端坐在水里,任凭那水温渐渐的变冷变凉,直到水面不再溅起一滴泪花……
暮色降临,整个侯府开始掌灯。
品妤从冰凉的水中起身,将散落在地上的衣服一一穿起,刚步出屋外,便看见了熟悉的背影。
那人听见声响,缓缓转身,是耿忠。
耿忠见她出来,道:“侯爷吩咐,膳房缺人手,日后姑娘就在膳房帮手。”
在哪里做事,对她来说都一样。
她轻轻点了点头,“是……”
耿忠抬眼看她,一头青丝尚滴着水珠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她的脸颊上泛着淡淡的绯色,贝齿轻咬着的红唇鲜艳欲滴。顿觉唐突,他收回目光,别过脸看向一旁窗棂上的空隙,道:“若是姑娘有哪里不舒服,但请姑娘直言无妨。还有……”他顿了顿,“待会王婶会送药给你……”
耿忠也不明白,为何每次这种事都由他来做。难道是因为百花堂里他私自做主,让主人觉得有愧么?
品妤眉心微蹙,却依旧一声不吭。
“若是无事,耿忠先行一步。”耿忠作了揖,便转身离开。
品妤看着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假山后,紧崩的身体松驰了下来,便向自己的屋子步去。回到屋中没过多久,一位大婶便送了药过来。
这位大婶说了同样的话,侯爷暂时还不想要子嗣。
子嗣?她何尝又想要?她这个样子有什么权力要个孩子,连自己能活到哪一天都不知道,又怎么能害了无辜的孩子。
她接过药,闭起眼,一口将苦涩的药灌进了口中。
翌日,天刚朦朦亮,品妤便早早起了床,正要往膳房去,远远地便瞧见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丫头吃力地拎着一桶热水走在前面。望着小丫头瘦小的身体,她不禁想到了当年她初入宫的时候,也是这样常常废力地提水。
她快步上前,向那个小丫头伸出手,“水很重,我来提吧。”
小丫头一脸吃惊地歪过头看她,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突然恍然大悟,说:“哦,我知道你是谁了,你就是耿大哥说的新来的姐姐。”
“嗯。”品妤轻轻应首。
小丫头又说:“其实我不累的,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劈柴挑水了,这么一小桶水对我来说,不算什么,不过前两天撞到了胳膊肘,还有些痛罢了。”
品妤抿着嘴唇,淡淡地笑着,并不说话。
“我叫巧儿。姐姐怎么称呼?”巧儿问。
“我姓夏,叫夏品妤。”
“姓夏?”巧儿脸上露出为难的神情,“夏这个姓么……唉,有点儿复杂。我以前听我娘说过,府内不雇姓夏的人,尤其是女人。好像这么多年来,姐姐是第一个姓夏的。”
品妤抿了抿嘴唇,什么也没有说。
巧儿安慰道:“不过姐姐不用担心,侯爷可是个好人。我听我娘说,当年我娘带着我在街上行乞,是侯爷看我们母女俩可怜,便收留了我们。还有耿大哥和关大哥,好像都是侯爷救回来的,姐姐也是侯爷救回来的吧?”
她垂下眼,不置可否。救?若说昨日那场□交易,应该算是救吧。
“我就知道,你也一定是侯爷救回来的。你别看侯爷整天崩着个脸,心地可善良了。还有就是……”巧儿凑在品妤的耳边,压低了声音说,“侯爷是我见过的长得最俊的男人,你不知道呀,每年花神祭的时候,多少达官贵人家的小姐都往我们府里偷偷塞东西呢。嘻嘻……”
跨过月洞门,品妤看着前面竹林纵横交错,忍不住出声打断巧儿,“你这桶热水是要送去哪里?”
她想起昨日初来侯府,耿忠告诉她,侯府除了南苑,其余地方她都可以去。她问南苑在哪,耿忠便说,全园竹子最多的地方,便是南苑。
巧儿拍了拍脑袋,道:“南苑。这水是给侯爷沐浴用的,昨夜里他好像又喝了好些酒,耿大哥方才让我送一桶热水过去呢。不知为何,最近侯爷总是爱喝酒。”
“南苑是侯爷住的地方?”品妤追问。
“是啊。”巧儿道。
品妤顿住脚步,将热水交还给巧儿,道:“很抱歉,我只能帮你把水送至此,耿护衞交待过,这裏我不能擅自进入。我要去膳房做事了。”
巧儿道:“哦,我差点忘了姐姐昨日刚来,谢谢你,夏姐姐。”
“不嫌弃的话,就叫我一声品妤姐吧。”“夏”这个姓在这裏是禁忌。
“谢谢品妤姐。”
品妤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
日子过得飞快,一晃眼,品妤在平远侯府待了约莫大半个月,这大半个月里十分忙碌,但也十分充实。府中的每个人对品妤都十分友善亲切,相较在宫中如履薄冰勾心斗角的日子,侯府的生活正是她期愿的。正因为忙碌,她才发觉平远侯府,与曾经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整个侯府上下,除去护衞人数,其余人数并不多,数数不过二十余人,放眼整个白虎国,无论是官宦府邸,亦或是商贾大宅,大概也只有平远侯爷府上的人最少。
府上人少不足为奇,最奇的是,府中女眷甚少,除了她之外,便是巧儿以及其余四位妇人,一位巧儿的娘亲赵氏,一位是王大婶,两人负责膳房,另两位便是负责洗衣的吴大娘和负责清扫的秋婶。偌大的平远侯府,只是四人定是人手不够,府中负责清扫打杂的,还是多为男子。换句话说,平远侯府内,年轻的女子除了她之外,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
巧儿也许自幼是找不到一个年纪相仿的姑娘说说贴心知己话,见着品妤来,最高兴的莫过于她。品妤无论身处于何处,永远都是一个最好的倾听者,私下里巧儿总会同她说府里大大小小的事。
巧儿应算是侍奉侯爷的丫环,但巧儿说,侯爷寝食很少让人在一旁伺候,大多数的时候,都是他自己亲自动手,或者由耿忠关群代劳。她只是每日晨时,去侯爷房中收拾收拾,偶尔会在书房磨墨掌灯。
品妤不禁想起洛姑娘那夜说的事,想来,府中女眷甚少,定是与侯爷的心结有关。回过神时,她不禁会暗吐一口气,她怎可再想这件事,应当将这事忘掉才对。
她埋首继续挥扫手中的扫帚,眼下是蜡梅花开的季节,园中雕落的花瓣枯叶也不少。清晨十分已经清扫过一次,只是午后一场大雨,这园中又是一片狼籍。
伴着扫帚枝条扫地的沙沙声,隐隐约约听到两个人的谈笑声。
这时候,除了她会在这裏清扫之外,鲜少有人会经过这花园。
寻声望去,只见侯爷与另一位身着青衣的男子已然站立在三步之外的一棵蜡梅树下。侯爷依旧是那一身月牙白衫,下摆精致的暗花随风若隐若现,他的嘴角之处勾着淡淡的微笑,静静的聆听身侧身着青衣男子的话。
从第一眼见到侯爷开始,除了冷笑,她未曾见他这样平和的笑过。
面冠如玉,眉清目朗。
真是世间鲜少的俊美男人。
她连忙收了扫帚,缓缓欠身,向二人行了礼。
“品姑娘?!”居袁修意外地在平远侯府中见到夏品妤,脸上尽是欣喜之色。
听到这一声“品姑娘”,品妤心下疑惑,似乎她并不认识眼前这位客人,何以这样熟络称呼她。她抬首看向面前的客人,方方正正,英挺的脸庞似曾相识。
居袁修笑道:“是居某唐突了。不知品姑娘是否还记得两个多月前,你在聚墨轩前被马车惊吓摔倒的事?”
品妤恍然大悟,连忙又是深深一欠身,“原来是恩公,多谢恩公舍身相救。”
“千万别这么说。”居袁修倒有些不好意思,“姑娘不是应该在宫里吗?怎么会……”
一直在一旁只看不语的司行风突然出声接话,“她现在是我府里的人。”
“哦……”居袁修长长的应了一声,语调之中,仍是有些疑惑,但是司行风却道:“居大人,蜡梅虽香,但侯府中尚有更优雅的景致,请移步听雨轩,酒菜已准备好。请。”
司行风的语中暗指,这世上还有许多美女,不必为某个不起眼的丫头挂心。
“多谢侯爷,请。”不过居袁修并未听出话中有话,多看了品妤两眼,这才依依不舍地随司行风离开。
品妤再一次欠身,恭送二人离开。
两人的脚步渐渐远去,品妤手握着扫帚,有些失神。
果真是不能想着那件事。这不,大半个月不见侯爷,今日却意外撞见了。佛主保佑她别再想着那事了。
她再次挥动扫帚,继续清扫地面。
听雨轩,顾名思义,屋子不大,却是落建在府中最美的莲花池水之上,夏日荷花正旺,推开门窗,微波徐徐,伴着清风,迎面扑鼻而来的荷花香气煞是沁人。眼下时值冬季,池水一片寂静,窗外一片萧瑟之景,若是遇着雨时,雨水顺着屋檐一滴一滴落地成帘,整个池面之上雾气氤氲,却别有一番意境。
每逢落雨之时,司行风便会一个人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雨幕怔怔出神,也只有这时候才能一个人独自品味孤寂落寞的心境。
居袁修与其他官场的人不同,两个多月接触下来,是个性情中人,此次相约前来闲聊,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边吃边欣赏美景。
司行风未作他想,便选择了平日里一个人静处的听雨轩。
居袁修站在窗前,看向窗外,景色蒙胧别致,不由赞叹:“池不在深,有绿则盈。景不在多,有致可怡。听雨轩听雨,只求点滴。”
“居大人谬赞。请上座。”司行风请居袁修坐下,并命人将屋前的四扇门打开,这样莲花池的景色一览无余,届时待到暮色降临,圆月高挂之时,池中倒影,在这寂廖的冬日也别有一番韵味。
耿忠为主人与居袁修倒满了酒,居袁修瞧见高壮的耿忠做着与他相貎极不相称的事,不禁失笑起来,调侃道:“侯爷府上不仅景有特色,就连这斟酒的人也与众不同。”
司行风微微挑眉,听出居袁修的意思,不禁对耿忠使了个眼色,耿忠领命,转身离去。耿忠再没有斟酒或者倒水之举,默默地退出了听雨轩。